第五章 躁動的未來——《天下回回》之五(3 / 3)

你到底要我蹲到啥時候呀?看著那個交警,他心裏充滿了委屈和怨氣。他知道自己錯了,可是錯了你就處置呀,罰款也行,罰多少也行,你總得說個明白呀。他一下站起身,躲過來往車輛,走到交警跟前。誰知沒等他張口說話,交警又是一指:“不走人行橫道,錯上加錯!”“那要等到啥時候呀?我認罰還不行嗎?”“罰是肯定要罰的,不過現在你還得去那邊等一等。就得這麼治治你們這種人。”

他隻好又回到橋頭。豁上了!就在這兒等吧。等到啥時算啥時吧!

驀地傳來一聲尖叫,他抬起頭。對岸一個年輕婦女發瘋似的揮著手,聲嘶力竭地叫喊:“救命啊!快救救我的孩子啊!”他往下麵一看,河水嘩嘩流淌著,路燈在水麵上映出一片片光波,光波裏隱約可見一個孩子沉浮著。他沒顧上多想,雙手一撐,就跳了下去。然而腳一落下,他就知道壞了,腳下是水草,水草下麵是淤泥,他的腳一落下便再也拔不出來了,越陷越深。唉,還想救別人呢,現在可好,待在這兒等別人來救吧。他懊悔地想。忽然,看到河那邊又有幾個人順著河岸邊跑邊跳了下去,他知道那孩子有救了。這時,他聽到橋麵上好多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他覺得那是人們在嘲笑他。是的,人們一定是在嘲笑他這個鄉巴佬、大笨蛋。他甚至都感受到了那些輕蔑的眼光。他的心猛地抽搐起來,就像有一把利刀又刺破了自己往日的傷痕。

那時候,他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村裏窮,沒有拖拉機,隻好從縣裏拖拉機站請來一輛拖拉機耕地。那個開拖拉機的小夥子真叫人眼饞,歪戴著黃帽子,斜叼著一支煙,袖子挽到胳膊肘,大模大樣地坐在駕駛台上。在他身後,晶亮的犁尖翻開一層層泥土。他站在田邊看著,一下午都在那兒看著。那時候,他心裏唯一的願望就是將來一定要做個拖拉機手。

傍晚,隊長像敬大神一樣把拖拉機手請到隊部吃飯。他趴在窗子上,想看看那個拖拉機手吃飯是不是也跟別人不一樣。隻見拖拉機手正在吃一條魚。啊,多大的一條魚啊,他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魚呢。將來他當了拖拉機手也能吃得上嗎?他邊咽口水邊想。拖拉機手把魚從左嘴角放進去,一邊嚼著,一邊就從右嘴角吐出一排刺來,就跟開拖拉機犁地一樣快。

一會兒,隊長出來把他和其餘幾個趴在窗台上的孩子趕走。他緊忙又朝停在莊稼地裏的拖拉機跑去。離著拖拉機還有一大段距離時,他猛一下站住了。他幼小的心“嗵嗵”地跳了起來。他看到了一幅從未見過的圖畫。太陽正向遠遠的山峰那邊沉落,給田野灑下一片紅紅的光芒,拖拉機在這片紅光裏顯得那樣威嚴、那樣雄壯。一股強烈的衝動推著他慢慢地、近乎虔誠地朝拖拉機走過去。走到跟前,他看到車身上濺滿了泥土,便用袖子仔細地擦拭起來。突然,他的頭被人使勁撥了一下。他打了個趔趄,抬眼看到那個拖拉機手正用一種嘲笑的眼光看著他。這時,隊長過來用手把他攔到了一邊兒。他覺得心裏很委屈。我是一片好心啊,他想,你幹啥要對我這樣?拖拉機手用火柴棍剔著牙縫,衝他吐出嘴裏的食物殘渣,然後縱身跳進駕駛室,嘟嘟嘟地把車開出田地,開上大道,開往縣城去了……

“同誌,接住繩子!”他聽到一個大嗓門在喊,並且摻雜著好多人的笑聲。

他抬起頭,看到岸上已經圍了不少人。順著岸壁,一條挺粗的繩子正朝他甩過來。他顧不上想什麼了,紅著臉,一把抓住繩子,蹬著岸壁爬了上去。

上了岸,他不敢也不願再看人們,低著頭,一股勁順著河岸走。他忘了自己的摩托車,隻是想趕快躲開這些人,躲開使自己出醜的這個地方。

“同誌!”他聽到後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他怕是叫他,急忙加快了腳步。

“同誌!同誌!”他的袖口被趕上來的女人一把抓住,“哎呀同誌,你怎麼走得這麼快呀?我還沒好好謝你呢。”

“謝我?謝啥,”他抬起頭,疑惑地說。

“我都看見了,你是第一個跳下去的。雖然我的孩子不是你救的,可你是第一個跳下去的。”女人很動感情地說。

他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落水孩子的母親。“孩子救上來了嗎?”他問。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

“噢,救上來了,救上來了。多虧了那兩個小夥子,還有你……你真是個好人。”年輕婦女眼裏閃著感激的淚花。

他覺得心裏一下涼爽舒暢起來,慢慢抬起了頭。她都看見了,別人也都看見了,我沒丟臉,沒在城裏人麵前丟臉。而且,城裏人也不是個個都壞,他們也通情達理呢。他想。

這時候,一個小夥子推著一輛摩托來到他的跟前。

“怎麼了,車都不要了?農民兄弟真是富起來了,啊?哈……”小夥子一邊笑,一邊把車支在他跟前。

這時他才看清楚原來是自己的摩托。他疑惑地看著小夥子。

“警察同誌說了,本來應該罰款的,可是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他說還應該表揚你呢。他在崗位上不能離開,就讓我給你推過來了。”

他沒說話,默默地推起摩托向橋頭走去。在停車線旁,他看到那位交警正揚手朝他微笑呢。

綠燈亮了,他把油門加大。

原載《新疆回族文學》198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