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丹心照汗青(2 / 3)

出真州城後,文天祥等人差點送命。真州守將名義上派出50名士兵護送他們去揚州,在路上,護送士兵試探他的口風,說可以送他們去元軍控製的地方,或者索性置船送他們“歸北”。文天祥則堅持要去揚州見李庭芝,這才獲得軍士的信任,試探對話中,文天祥若有一句話不對,他們一行人則立即命絕真州城下。在《〈指南錄〉自序》中,文天祥感慨自己被人誤解,致使國事沉淪:“嗚呼!予之得至淮也,使予與兩淮合,北虜懸軍深入,犯兵家大忌,可以計擒,江南一舉而遂定也。天時不齊,人事好乖,一夫頓困不足道,而國事不競,哀哉!”被權佞猜忌,致使南宋失去了聯合各地軍事力量抗元的機會,文天祥悲慨萬千。

左右無依,又被自己人猜疑,文天祥真正陷入絕境,隻能“變姓名,詭蹤跡”,一路上既受到宋軍騎兵的巡查盤剝,又要躲避元軍鐵騎。《〈指南錄〉後序》中,文天祥困苦不堪,“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一個普通人,麵對戰火紛飛,又無所依靠,身陷絕境,很容易選擇結束自己的性命。文天祥一幹人又多為文弱書生,平日裏埋首文牘之間,乍遇絕境,卻又能忍辱求生,在“既不識路,又乏糧食,人生窮蹙,無以加此”的窘途中,文天祥思考他生命的意義,《指南錄》中收錄他一首長詩《高沙道中》,記錄自己遭遇元兵幾乎身死的經曆,也吐露他的心聲。他在詩中提到蘇武與魯仲連,為了中興宋朝忍辱曆險,矢誌不移,要為朝廷盡忠;而他出兵勤王時,老母尚在,在他的想象中,母親此時還“倚門望惓惓”,他要為母盡孝。艱難苟活下去,是為了盡忠盡孝,生命的意義也因此有了不同,也因為有這個精神支柱,文天祥可以“慷慨為烈士,從容為聖賢”,要擔起救國救民的職責。在另一首《高沙道中》,文天祥明白宣示:“求仁而得仁,寧怨溝壑填。自古皆有死,死不愧前賢。”正是在這個信念的支撐下,他們四處輾轉,最後抵達永嘉。

一路艱辛,矢誌向南,正如後來文天祥詩中所寫:“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誓不休。”文天祥自己很喜歡這兩句詩,詩中有他堅定的誌向,也飽含著九死一生的苦痛。正因為此,他將自己虎口脫險、顛沛流離中所寫的詩輯錄後定名為《指南錄》。對這一路驚心動魄的遭遇,文天祥自然難忘,《〈指南錄〉後序》中,他悉數自己遭逢的困厄: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十餘裏,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製府檄下,幾以捕係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屍中,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裏,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這其中,有可能導致死亡的場合有18處之多。這些“死”字連綴,一氣嗬成,以“嗚呼”感歎開始,層層緊跟,次級展開。一次死亡的厄運剛過,還來不及喘息,下一次死亡的危險又近,文天祥感歎道,死生實際上是眨眼間的事情,如若真的死去,生命複歸沉寂,也許還沒有這麼多感歎,隻是死亡威脅“層見錯出”,對心誌折磨層層累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文章的氣勢和文天祥宣泄悲痛的心情,在這一句上彙聚起來,到達頂點。這段文字,詞句緊密,急促有力,諸多“死”字脅迫人讀來停頓不得,直到“痛何如哉”心情激蕩,詞氣暢達。

文天祥說《指南錄》所錄詩歌,“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誌焉”——他的詩歌所昭示的仍然是心係社稷的胸懷,坦坦蕩蕩,令人感佩: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為?所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餘戮;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為前驅,雪九廟之恥,複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複何憾哉!複何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