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戈去罷憶故國(2 / 2)

總述一筆,一年四季,各種佳節都熱鬧異常,各有可觀之處,可以觀燈,可以賞花。抬頭舉目,樓、閣、戶、簾,行走城市之中,天街、禦路、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整個城市都被羅列在紙上。因為“萬國鹹通”,而有“集四海之奇珍,會寰區之異味”可飽口福。更幸運的是,在這座大城裏,還能獵奇一樣看到公主出嫁,皇子納妃。衣食住行、聲色犬馬,雖然是千年之前,在孟元老的筆下,感受到的竟然像是一個色彩斑斕、使人迷醉的現代都市。這段描寫,作者極重語言的色彩運用,以四字為主的駢儷結構,從視覺到文字音韻的聽覺感受上都是極盡奢華的。這部分序文中,孟元老極力鋪陳羅列,很像他一個人在喋喋不休、不厭其煩地回憶往事,他所描述的東京城,其實應該與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配合起來閱讀賞玩,翻開書頁,就像是把熱鬧的東京城展開在眼前。

一切的繁華豪奢,在序文中由“一旦兵火”四個字打碎。孟元老從“漸次長立”一變而成“漸入桑榆”,無論從身份上還是年齡上,孟元老都真正變成一個舊人了,而那些新聲巧笑,現在恐怕也已經喑啞不堪,那個色彩豔麗的城市,突然黯淡下來,“情緒牢落”,“節物風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僅從文辭的色彩上對比,就像從極盡視聽享受的電影大片一下跌落到黑白影像的默片之中,而這種對比越強烈,黍離麥秀之感就越鮮明。顯然,東京汴梁城的繁華生活,描摹得越形象、細膩、生動,孟元老對故國的情感越濃烈,其悵恨亦更為痛切心魂。

在序文中,孟元老所描述的汴京城四時的景致,基本上是書中涉獵內容的濃縮,而相比於後人筆下描繪的城市,可以看出孟元老描繪點畫的汴京城充滿了世俗的煙火氣息。那時的汴京城中已經出現了“早市”和“鬼市”,市民們夜生活延長,促使長期實行的“宵禁”製度取消。很多店鋪夜市三更才打烊,五更又重新開張。有些茶坊每天五更天點燈開張,拂曉時打烊收攤,這樣的市場被稱為“鬼市”,孟元老當時年少,應該也曾跟隨人在五更天時在城中“鬼市”裏遊蕩過。

序中提到汴京城“集四海之奇珍,會寰區之異味”,書中就羅列出至如梅花包子、蓮花鴨簽、百味羹、荔枝腰子、櫻桃煎、芭蕉幹、西京雪梨、獅子糖、還有八十一文一角的羊羔酒、曹婆婆的肉餅等等,種類之繁多,叫人垂涎不已,我們有理由相信,孟元老不厭其煩地記下這些美食的時候,也是吞咽著涎水的。

最讓人讚歎叫絕的是,在提到汴京城中公主出嫁、皇子納妃時上演的“百戲”的場景時,孟元老將那些紛雜的人物和宏大的場景細致地記錄下來。卷七的《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和卷九的《宰執親王宗師百官入內祝壽》中,前者描述的是禁軍各部為皇帝表演百戲的場景,後者描述的是文武百官、各路民間藝人、兒童表演隊和女童舞隊等為皇帝祝壽的場景,場麵龐大、花樣豐富、人員眾多、服飾繁雜,讓人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在沒有影像記錄手段的宋朝,我們需要歎服孟元老絕佳的記憶力。同時我們也發現,孟元老並沒有作為《東京夢華錄》的主人公出現,他隱身在繁華場景的人群中,而他對往昔場景的記憶和描寫越細致,就越能感覺到他隱藏在人群中和文字背後的繁華破滅的悵恨。

從《東京夢華錄序》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想記錄曩昔舊事,不想讓後人無端忘卻當時盛狀的回憶者和記錄者。但翻開書頁之後才發現,孟元老的心勁是要用文字把那個記憶中的汴京複製出來,留給後人一座紙上的城池。孟元老是個“舊人”,他需要在舊人、舊物、舊俗中緬懷自己的一生,寫下自己對故國的深摯情思和無限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