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2 / 2)

夫風無雌雄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

風本不分雌雄,隻是所遇到的人不同,其感受則全然不同。士之處世,如心中不自得,則眼中所見,皆乃不如意;如胸中坦然自若,不因外物而傷害性靈,無論處於何種境地,皆能快哉。蘇轍在這裏極其巧妙地把文章引向了人生的態度問題。張夢得貶官黃州,擔當主簿類的小官,卻能夠“不以貶為患”,每天處理完公務,乃“自放山水之間”,其內心應該是有過人之處,即其思想境界遠遠超越世俗之人,能夠欣賞黃州之自然風光之美妙壯闊:

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張夢得有如此的心境,即使住在以破甕為窗的茅草屋子裏,也不會不快樂,何況有長江之清流、西山之白雲,天地間之絕美勝跡哉!那麼,張夢得真的是無往而不“快哉”?顯然,並非如此。文章說,連山絕壑,長林古木,實乃淒清孤寂之景象,曆來騷人誌士處於此環境中,皆“悲傷憔悴而不能勝”。那種被棄置的悲苦,使懷抱兼濟天下、經世濟民壯誌的誌士仁人深深地傷痛著,張夢得放浪於自然山水之美景,豈非化解內心鬱勃孤憤的一種方式?“快哉亭”的背後,有著怎樣的鬱勃孤憤,有著多少難言的酸楚、憂傷?誌大才高、身處貶謫境地的蘇軾、蘇轍、張夢得,麵對滔滔東流的江水,麵對赤壁大戰的古戰場,江山如畫,英雄已逝,而流風餘韻、事業聲名卻流傳千古,令後人豔羨、憑吊、追懷,而蘇軾他們處於貶謫之中,孤獨寂寥,也許真成了曆史和現實人生的“看客”,其傷痛是可以想見的。那麼,快哉亭,是“快哉”呢,還是“不快”?

蘇軾在黃州遊赤壁,明明知道此赤壁並非三國大戰的古戰場,卻仍然視為古戰場,實乃借景抒情,《念奴嬌·赤壁懷古》全然將其心境全盤托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無限情思,融入詞中。而此詞的思想境界,顯然與蘇轍《黃州快哉亭記》的主旨一脈相隨。這篇文章,圍繞建亭者、命名者和作記者三人,記事寫景,卻又是一種敘事。欣賞壯麗景象之時,肯定了放曠達觀之旨,肯定其積極的心態,但也同時將他們內心深處的隱痛和焦灼輕輕點出,為其被棄置的生存狀態而焦慮、而呼籲,借以展現其將以有為的內心世界。在宋代,這種心態非常普遍,有相當一批士人,雖然被貶謫,但並不會表現出低沉的情緒,反而借助山林積極地調整自己的心態,且時刻不忘記其強烈的憂患意識,不放棄其經世濟民的理想。例如《醉翁亭記》中的歐陽修,貶謫滁州,遭受沉重的政治打擊,竟然沒有讓他感到意誌消沉,卻發現四麵環山的滁州的悠然山林之樂,表現出一種陶醉和怡然自得之樂。顯然,這種“不以貶謫為患”的心態已經形成了共性。簡單探究這種共同心態背後的情緒,能看到他們心懷天下、誌在濟世救民的高潔理想,他們那種對人生、對仕途、對生命皆抱有一種積極、樂觀的態度,是值得肯定和學習的。而這正是唐宋文人所表現出的淑世精神之真諦所在。

蘇轍在唐宋八大家中是為人、為文都比較雍容的一個。《黃州快哉亭記》一文的寫法,完全按照“記”類文章的體製要求,從緣由、建造的過程、登臨的感受、起名的原因入手,所不同的是,他非常自然地將登臨之觀賞和個人之感受融合無間,將建亭者、命名者、作記者三人的處境、心態融合為一體,表達並肯定其放曠的情懷、積極的人生態度,抒發那種隱隱然的孤憤鬱勃不平之氣。從文章的體製上說,全然遵循其基本要求,從具體的寫法而言,卻又顯然是蘇轍的風格,而這正是文章寫作上的有法可依、不為法所拘束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