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達理切,姿態橫生(2 / 2)

這封信的主體內容是論文。這個時候,蘇軾的文藝理論已經成熟定型。他表達了自己一貫推崇的平易自然的風格追求,發表一段妙論,認為文章應該如“行雲流水”,這一追求也早已體現在他多年的文章寫作之中。這種思想在他《文說》一文中也早有論及: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那種追求自然美而不忽略文采的文章寫作,是蘇軾一直所堅持的,他的文章也確實達到了這個境界。

“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在蘇軾看來就是在創作時要能不刻意為文,自然而然,始終是蘇軾所追求的境界,要能在寫作中進入自由的狀態中,然後文章才能“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蘇軾把孔子的兩句看似有點矛盾的話糅合在一起來講“言之不文,行而不遠”與“辭,達而已矣”。蘇軾的認識非常清晰透徹,他認為要寫一樣東西,首先要熟悉並透徹了解,即“求物之妙”,重要在於得其妙,而不是粗疏地對外表進行描繪和模仿,就像要觀察一個人,外表的了解自然重要,但更要緊還是探求其精神世界,挖掘人性深處的內容,通過觀察、熟悉、認識最終達到充分理解;然後才是考慮如何把自己已經了解透徹的內容,通過語言手段表達出來,如果僅有自己心裏明白而不能訴諸語言,則不能成為創作,而能把心中所知無礙地表達出來,就一定會對語言、文采有一個要求,能用準確生動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認識和感情,才能叫做“辭達”。故而,隻要真正做到辭達,就不存在缺乏文采的問題,這兩個方麵本來就不會衝突。

東坡集

隨後,蘇軾接連舉了揚雄、屈原、司馬相如的例子,就是要說明這個觀點。而這封信最核心、最有趣的一個觀點也隨之而來。蘇軾提到自己的老師歐陽修的觀點,認為“文章如精金美玉”,這是一處妙喻,把文章中最佳妙的內容當作精金美玉,謂其寶貴。實際上,在嶺南謫居這段時間裏,以金玉或錢財來比喻文章之“意”,蘇軾已經不是首次為之了。《清波雜誌》記載蘇軾教諸子作文,交上來的習作有的文辭雜蕪而內容寡淡,有的虛字多而實字少。針對孩子們此類文章,蘇軾就曾說過:“譬如城市間,種種物有之;欲致而為我用,有一物也,曰錢。得錢,則物皆為我用。”入市購物需要錢來交流以互通有無,而作文中“意”則像錢一樣重要。蘇軾曾說過:“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縱觀前後之意,可以看出蘇軾在信中的思想是連貫而有趣的。文章要能如行雲流水,隨物賦形,需要做到清楚地認識到要寫事物、內容,能夠發現其妙處,才能進一步得之於口、手,即運用語言文字來表達。一篇文章有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妙”,就有價值,則文章如精金美玉,說得通俗一些,就是這樣的文章才能值錢。既然用“意”是文章值錢的地方,那麼學寫文章時,意就又成為駕馭文章的核心所在。這裏的意,是思想,是情誌,是一篇文章中最想要表達的個人的想法,內心有情感和想法,能用語言表述出來,便是成功之處。

蘇軾天縱之才,本來就妙語如珠,雅擅言辭。身處嶺南之地,一來缺少友朋,二來人心澆漓,未有可以傾心交談者。北歸途中,能與謝民師這樣一位有學問、重情誼的朋友傾心交談、相與論文,蘇軾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愜意,頗慰胸懷。論文論道,是蘇軾所擅長,而論文能得其精妙,做到辭達,又非蘇軾所不能,這樣看似風輕雲淡的討論,體現了蘇軾文的妙處,也閃爍著蘇軾充滿趣味的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