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此身非我有(2 / 2)

這次出遊時間記錄的很清楚,“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蘇軾是元豐三年被貶黃州的,這時他已經在此四年。蘇軾是個喜歡朋友的人,他曾經說過:“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未遭貶之前,蘇軾是名聞天下的名人,身邊自然少不了朋友,他也樂意與身邊的人暢所欲言,自然出言太多,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蘇軾自己也說:“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此乃一病。”被貶黃州後,實乃羈押,限製蘇軾與人交遊,因而很多之前的友人都不敢與他來往,而蘇軾也盡量不與人交遊,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漸喜不為人識。”因不為人識而喜,這是有違常理的,又是非常符合蘇軾當時的生活狀況的,這樣的生活相對安全,但是也會有些許愁悶。一個經年讀書論文之人,自然是希望身邊能有水平相當、可以交流見解、可以一起發牢騷、一起發呆的朋友。蘇軾在黃州與普通百姓交往,也有樂趣,但更多是停留在生活的瑣事中。而一個可以聊天的朋友,在這個時候殊為可貴。

住在承天寺的朋友是張懷民,他也是被貶謫居黃州的,當時暫時住在承天寺。兩人都因為被貶而獲得了“閑”,兩人也氣味相投。張懷民曾送給蘇軾兩枚墨,而蘇軾是書法大家,對墨相當講究,為這兩枚墨,他還寫了《書懷民所遺墨》,書雲:“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複無用,要始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也。”張懷民在江邊修了一座亭子,“以覽江流之勝”,請蘇軾命名,蘇軾便給它起名為“快哉亭”,恰好趕上弟弟蘇轍來探望,蘇轍還為此寫了篇《黃州快哉亭記》。這種意氣相投的朋友,蘇軾非常珍惜。

《記承天寺夜遊》一文,就是記錄十月十二日夜,蘇軾突然興起,尋找張懷民的一篇小文,全文僅八十四字。文章的興起是月色,蘇軾正準備睡覺,看到月色,突然興起,“欣然起行”,漫步於月色中,萬籟俱寂,隻有月色如水,輕輕下瀉,這是隻有詩人才能享受的審美的生活。對此美景,一絲孤獨還是湧上心頭,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而張懷民這個思想相通、情趣相近的率性人,“亦未寢”,遂“相與步於中庭”。

從“尋”張懷民到“相與步於中庭”,似乎還該有很多內容,比如如何出行,如何夜間叩開寺門,碰見張懷民後談什麼,張懷民是否也會以此為“樂”。文中對這些問題一概略去不談。在別人看來似乎需要說明的東西,兩位意氣相投,對閑雅、審美的生活有默契的朋友是不需要多說的。兩人分享的是“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錯,蓋竹柏影也”。月光如水,竹柏之影似水草飄曳,這個景致應該是蘇軾在自己院中能看到的,這也就是蘇軾邀約張懷民共同享受的宇宙美景。庭中月色如水,人行庭中如行水中,人是不是會產生一種遊魚之樂?鳶飛魚躍,都是自然之趣,自然之樂。這種充積於胸懷中的樂,隻有與人分享才能更加開懷。

文章至此,全是順著蘇軾的心意隨意流動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累贅。最後一句,也是蘇軾給這次乘興夜遊添加了一個意義。月光從來都不曾少過,竹柏也概不少見。這兩樣都是隨處常見的,但有月色和竹柏的地方,隻有像他們這樣的兩個精神相契、情趣相通的“閑人”,才能欣賞這夜月、竹影了。文章雖短,但在月夜之下的尋訪,好友相伴而漫步中庭,月色、竹影,精神相通、情趣相近的愜意,共同構成了美的極致。此文頗有王子猷(王徽之)雪夜訪戴的神韻,《世說新語·任誕》: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王子猷雪夜訪戴,突出的是王子猷的率性與任誕,而承天寺夜遊,卻寫出了蘇軾與張懷民兩位好友的精神相契、情趣相通,月色、竹影之美,窮形盡相,毫發畢現。文章篇幅雖短小,僅有八十四字,卻具有尺幅千裏之勢,一滴水而映射出大海的豐沛,誠乃仙筆,讀之頓覺玉宇瓊樓,高寒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