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狗盜豈為士(2 / 2)

先秦曆史中,這樣的人才也確實存在。在《左傳》中,我們能夠看到一幕又一幕變法圖強的鮮活的場景、辯士們活躍的身影,他們在強權政治和刀光劍影中無所倚恃,所憑借的就是自己經世濟民的胸襟和熱腸,以及對時局的認識和分析,在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中,甚至在刀光劍影、戰馬奔騰的風雷聲中,力挽狂瀾,化解危機,消弭戰爭,甚至於改變曆史。他們在諸侯國之間穿梭奔走,“巧言飾辯,詐偽權變”,左右曆史時局的發展,能夠國家“轉危為安,運亡為存”,甚至達到“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的地步。

從王安石在北宋朝廷推動熙寧變法的進程看來,他也確實扮演著這樣的強力角色。為了保證變法的政策能夠落實,他毅然掃除一切阻礙變法的力量,希冀通過一個人的努力,從而改變頹唐的國運,振奮民心。這種想法,確實是誇大了個人的能力和曆史作用,倘若視之為王安石心中“士”的標準,乃是恰當的,而以此來衡量孟嚐君之門客,顯然,他們皆不足以稱為“士”。

為了幹脆利落地表明自己對於“士”的基本認識,王安石在這篇不足百字的《讀孟嚐君傳》中用力甚大,所謂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世皆稱孟嚐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嚐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麵而製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文章首先提出對孟嚐君“能得士”的傳統看法,因為平日禮賢下士,孟嚐君能在危難時機脫險而出,這點看上去似乎是好的。第二句用一個“嗟乎”,便把千年以來人們習慣的喜好和觀點駁倒、瓦解,既然手下是一批雞鳴狗盜之輩,孟嚐君就十足是一個雞鳴狗盜之徒的頭子。王安石用自己強大到不容置疑的氣勢,把士與雞鳴狗盜之徒分離開來,並在第三句中反問,以齊國之強大,如果有一個真正的士,便可“南麵而製秦”,又何用這些人物來幫助自己脫身。最後一句,簡捷有力地指出,雞鳴狗盜之徒彙聚於孟嚐君之門,遂使真正的“士”皆裹足不前,最終也就削弱了齊國之力。孟嚐君僅僅是一個善於自保的庸人而已,蠅營狗苟,有何雄才偉略呢?

僅看氣勢,王安石這篇短文是神完氣足的,清代人沈德潛稱這篇文章“語語轉,筆筆緊,千秋絕調”。文中僅四句,梳理靶子,進行攻擊,提出觀點,蓋棺論定。論證簡單有力到幾乎有點粗暴,不容人有絲毫反駁的機會,尤其文章結尾處,下斷語而簡潔有力,堪稱豹尾,也有力地補充了前文,使之更為明晰。

就論證的方法與邏輯而言,王安石這篇文章則顯得有些粗疏了。明代散文家歸有光論及此文認為:“鑿鑿隻是四筆,筆筆如一寸之鐵,不可得而屈也。讀之可以想見先生生平執拗,乃是一段氣力。”歸有光點出“執拗”二字,實在是對王安石此文的透徹之見。王安石不顧及孟嚐君所處齊國國內的微妙政治環境,也不理會戰國紛亂的國際關係,隻是擺出一副雖千萬人吾獨往矣的氣勢。由執拗而來偏執,由偏執而來自信,由自信而來氣勢。故文章氣勢龐大,卻未必經得起推敲。但也因為文章短,尺寸之間因為氣勢宏大而具千裏之勢,人們被這種強大的氣場裹挾著,容易忽略王安石執拗之下邏輯上的粗疏了。

北宋中後期,國家危機四伏。王安石以其精練的才幹,一往無前的勇氣獲得了宋神宗的信任,進而推動變法,其間的阻礙之大可想而知,王安石也正是憑借其勇往直前的氣勢衝破阻力,竭力開創一個自己堅信可以更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