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像
科場文風之變,實際上乃是官場人心之變。險怪奇澀的太學體文風,助長的是一味追求新奇險怪的風氣,人心浮躁,對世道人心、官府科場都有很大的消極影響。但是在跋文中,歐陽修也表示了自己的信心。他認識到,隻要是正確思想和道理,可能會因為客觀原因或沉寂一時,或埋沒無聞,但這些東西不可能真正被埋沒,他們經曆波折的時間越久,重現光芒時光彩就會越閃耀。在這裏,歐陽修無意中談到一個所謂的道統與文統的傳承問題。歐陽修極力推崇的韓愈宣稱自己接續了孟子以來的儒家道統,而韓文也繼承了秦漢以來的古文傳統,韓文“文起八代之衰”。歐陽修學習韓文,自然是對韓愈文統的自覺傳承。這一點,蘇軾有比較清楚的認識:“(韓)愈之後三百有餘年,而後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於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於大道……士無賢不肖,不謀而同曰:歐陽子,今之韓愈也。”蘇軾這段追本溯源的描述,是要確定歐陽修文宗的地位,在追述歐陽修承襲流變時,順便理清從韓文到歐陽修之文統承續關係。
歐陽修集
歐陽修學習韓文風格,追求文風平實,用詞簡潔,這種追求已經深入骨髓,變成一種下意識的要求。歐陽修在翰林院任職時,一次,他與同院三個下屬出遊,見路旁有匹飛馳的馬踩死了一隻狗。歐陽修提議:“請你們分別來記敘一下此事。”一人率先說:“有黃犬臥於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另一人接著說:“有黃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最後第三人說:“有犬臥於通衢,臥犬遭之而斃。”歐陽修聽後笑道:“像你們這樣修史,一萬卷也寫不完。”那三人連忙請教:“那您如何記呢?”歐陽修道:“‘逸馬殺犬於道’,六字足矣!”三人聽後麵紅訕笑,深為歐陽修為文的簡潔所折服。
注重文字簡潔雅馴,一旦成為作家的習慣,就開始與個人尊嚴相聯係,文字是否雅馴恰切,一字一詞都被注重起來。歐陽修晚年時,親自修訂平生所做文章,字斟句酌,思考頗苦,他的夫人勸說他不必如此辛苦,玩笑道:“何自苦如此,尚畏先生嗔耶?”歐陽修笑道:“不畏先生嗔,卻怕後生笑。”可見他對文字嚴格要求以至於斯。
歐陽修認識到當時文風的轉變實乃必然,卻又是一項必須進行的艱巨工作,因而文章說:
嗚呼!道固有行於遠而止於近,有忽於往而貴於今者,非惟世俗好惡之使然,亦其理有當然者。而孔孟皇皇於一時,而師法於千萬世,韓氏之文沒而不見者二百年,而後大施於今,此又非特好惡之所上下。蓋其久而愈明,不可磨滅,雖蔽於暫而終耀於無窮者,其道當然也。
歐陽修從這個基本道理來表述發現、閱讀韓愈文章的過程及體認:
予之始得於韓也,當其沉沒棄廢之時,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時好而取勢利。於是就而學之,則予之所為者,豈所以急名譽而幹勢利之用哉?亦誌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於進不為喜,退不為懼者,蓋其誌先定而所學者宜然也。
歐陽修指出“誌先定”而後才能堅定學習,進德修業,不為沉沒棄廢所阻斷,亦不為急名利求勢利而影響。寫作這篇跋文時,歐陽修早已是文壇領袖,朝廷高官,但他對少年時獲得的這部破舊的《昌黎先生文集》仍然愛不釋手。宋代印刷技術發達,昌黎文集也有頗多善本,但歐陽修卻寧願拿其他善本來為這部蜀刻版的文集做校讎,也不願放棄此書。但凡人對舊物有所不舍,多由兩個原因引發:一是相伴日久,彼此感情深厚。這樣一部文稿,從歐陽修尚是垂髫小童就伴隨他左右,並深切地影響了他一生的文學追求,感情至深,自然不能隨意割舍。另一個則是明白其價值無法超越,“韓氏之文之道,萬世所共尊,天下所共傳而有也”,歐陽修所堅信的是,無論時間還是空間,韓愈之文之道隻會傳播更廣,產生更深遠的影響。雖然書本品貌破舊,卻依然敝帚自珍,不忍放棄。歐陽修所看重者,實乃韓愈文章所傳之道以及高度的藝術成就。
文章最後,歐陽修笑言:“予家藏書萬卷,獨昌黎先生集為舊物也。”歐陽修晚年自稱“六一居士”,據說是因為他收集三代以來金石刻為一千卷,加上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常置一壺酒,自己老於其間,湊為六一。在這閑雅的六個一中間,一部從廢紙簍中揀出的《昌黎先生文集》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作者對此書的珍愛之情更為突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