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粒塵沙(3 / 3)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黑暗的鄉村小道上。狗崽說,這女人叫什麼名字?於冬發說,讓你玩你玩就是了,問她名字做什麼,真是怪裏怪氣的。說起來,這女人和我們還是老鄉,同一個縣的。她和她的娘都是戲子,娘倆隨戲班子從老家來到這裏,她的娘就在這裏嫁了個政府官員。這女人的後爹是個老色鬼,娶他娘後,還時時覬覦後妻女兒的美色。她隻得離開娘,隨戲班子到處流浪。由於生活沒有著落,這次她同她的新婚男人來投奔娘,想借點錢做點小生意維持生計。狗崽聽到這裏,心裏咯噔一跳,想道,難怪剛才看到茅棚裏的那個女人的身影覺得似曾相識,莫非……他轉身拉住於冬發的手急急地問,知道她的名字麼?於冬發說,她男人說了她叫小英,他丈母娘叫月娥……

狗崽昏昏沉沉回到營房,一夜都沒有合眼。起來去做飯,眼圈都是黑的。班長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事沒事。天一黑,他就說人有點不舒服,要早點睡。待眾人都上床睡了,他卻悄悄地起床出去了。

他下意識地邁動雙腳走向洞庭湖邊的那個茅棚。走在路上,眼前一時出現永樂河邊月娥扯著小英從劉家灣出走時的身影,一時出現那個麵目猙獰的大胡子於冬發。四周都是炮竹聲,已是歲尾“關財門”的時候了。這些,狗崽都不感興趣。

走近茅棚,狗崽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頓時警覺起來。剛要伏身地下,黑暗中卻聽於冬發問,是狗崽吧?狗崽應答一聲,小心戒備地走過去。於冬發端著燈火從茅棚出來,若無其事地告訴狗崽,我殺人了。順著燈光,狗崽先是看見那女人雙手抱肩,渾身像篩糠一樣蹲在地上,接著看見了地下的血,一個穿軍服的人倒在血泊裏,手腳還在抽動,沒有斷氣。

一張年輕而又熟悉的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的蒼白。狗崽一個箭步跨過去,抱起地上血泊中劉山猛的頭放在肘彎裏,不停地晃動。劉山猛說話了,聲音很低。他說,昨夜,我在外麵……捉雞,回來……看見你們,今夜,我……跟在冬發身……後,躲在外……麵聽……見地下的人是劉山猛,於冬發也有點慌神,他對狗崽說,我不知道是他,茅棚外有黑影移動,我的槍還放在外麵,我怕一……就把飛刀甩出去了。

飛刀紮在劉山猛的胸口,劉山猛很快就斷氣了。狗崽用憤怒的目光望著於冬發,於冬發害怕了,一邊後退,一邊說,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狗崽怒聲喝道,不要說了!你這個惡棍!今晚要是我早到茅棚外,被飛刀紮死的就是我了。於冬發語無倫次地說,不會,不會,我昨晚叫你來,我不會殺你,我的槍在外麵,我怕別人傷害我,不會,我不會殺你……說著,右手下意識地往腰上藏飛刀的地方探去。狗崽像怒獅一樣從地上一躍而起,連人帶燈將於冬發蹬出茅棚外丈來遠,油燈把地上的幹蘆葦點著了。於冬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時,見狗崽已將放在地上的槍抓在手裏,眼睛裏露出凶光。狗崽說,你作惡多端,今日到頭了。於冬發情急之中就地一滾,滾到身邊的一小堆蘆葦杆後,伸手去摸飛刀。但他的手還在腰際,槍響了,一顆子彈穿過小小的蘆葦堆,鑽入他的前胸,在前胸留下一個小小的槍洞,再從他的後背炸出拳頭大的洞出來,血肉和衣服的碎片在他的身後飛濺。於冬發身子晃都沒有晃一下,嘩地壓在蘆葦堆上不動了。

狗崽覺得槍聲很沉悶,聽起來跟四周老鄉們燃放的爆竹聲沒有什麼兩樣。他愣怔片刻,將手裏的槍扔了,轉身對身後的茅棚說,你不想受牽連,今夜就沿著湖邊走吧,有多遠走多遠。你男人抓到湘潭當差去了,還要幾天才能返回縣城。說完,狗崽走進茫茫的黑夜裏。

正月初一日,這支部隊的官兵發覺兩個士兵被殺在湖邊,一個死於飛刀,一個死於槍彈,飛刀和槍枝都是被殺士兵於冬發的,兩人被殺的原因不明。正月初四日,這支部隊就北上到國共交戰的前線去了,兩個士兵被殺之謎無人去破解。

10

灣裏的農家不斷有嫋嫋炊煙飄出來。世道變得真快,早先,灣裏人填飽肚皮都成問題。三十多年前的那次*,灣裏男女老少連餓帶病死了九人。那年冬天,劉廟生帶著幾個人從山外抬回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到坳上掩埋,劉廟生說,這女人是劉家灣人的媳婦,是餓死的。問是誰的女人,劉廟生又不肯講。

11

在墳頭躇躊不前的歐陽長庚看見那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於一九五七年一個涼風習習的秋夜,從縣政府院子的後門走出來,走在縣城那條古老的青石街上。這個男人從前叫狗崽,現在叫歐陽長庚。

長庚隨部隊起義參加解放軍後,在解放軍一個團部當炊事員。這個團從北方打到南方,又從南方開到朝鮮,回國時,團裏官兵大多是新麵孔,長庚喊不出幾個人的名字了。退伍回到故鄉,長庚被安排在縣政府後勤科,替政府機關裏的人掌勺做飯。回到縣城,長庚已得知娘和春花都不在人世了。這消息雖給長庚以致命的打擊,但經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長庚的心裏什麼事都承受得住。他回了一趟劉家灣,將劉山猛的幾樣遺物交給劉廟生,把被劉廟生收養的河生、柳葉帶到城裏。進城時,河生十歲,柳葉九歲,兄妹兩人被長庚送到學堂念書。現在,他們讀三年級了。

長庚拖著一雙布鞋,啪噠啪噠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深藍色的夜空中撒滿了閃閃發光的星星,一輪圓月懸在半空,月光皎潔如水,把地麵上的一切都漂洗出一種魚肚白。街道是幽靜的,臨街的門麵都堆上了木板。長庚在月影下,沿著小街曲曲折折地走到一個烏黑的木門前,剛剛停住腳步,木門吱呀一聲就開了,門裏伸出一隻嫩白的手,把他拉到屋裏去。屋裏也有月光從薄紙糊住的窗口篩進來。長庚一進屋,全身就被朦朦朧朧的月色罩住了。拖長庚進屋的半老徐娘就是月娥。月娥被狗崽的娘所逼離開劉家灣後,嫁到湘北一個縣城。男人是個小老頭,後來到省城長沙當了個什麼官。長沙和平解放前,男人去了台灣,扔下她一人孤零零地獨守空房。她變賣財物,回到老家縣城開一間雜貨鋪子過日子。月娥的女兒小英與她分手後就蹤影全無,因此,她特別喜愛小孩。有小孩到她鋪子裏買零食時缺錢,她就讓小孩子把東西賒了去,也不問是有還還是沒還。河生常在她的鋪子裏賒東西吃,被長庚發現後挨了一頓好打。打完後,長庚拉住河生的耳朵到鋪子裏還錢,剛一照麵,長庚和月娥都呆了。一對昔日的相好,在分手那些年以後,想不到竟又見了麵。月娥心中一陣酸楚,因不知對方的生活近況,不好說什麼,隻是連叫造孽造孽,叫長庚鬆開河生的耳朵,說,不怪他,是我看他頑皮可愛,給他吃的。長庚見月娥不肯收錢,隻是拖住河生揉被擰得通紅的耳朵,神情很是關切,不由得想起兩人過去在劉家灣時那一段恩恩愛愛的日子,禁不住愀然淚下,拉著河生走了。他在心中暗暗說,自己欠月娥的東西欠得太多了,實在無顏再去與她相見。月娥則照樣不顯山不露水地逗引河生到鋪子裏來玩,見他衣扣鬆了,衣褲破了,就找出針線替他釘緊、補好。一來二去,通過小孩傳話,長庚和月娥都了解到對方的生活情況。長庚終於忍耐不住感情的折磨,夜裏偷偷溜來與月娥相會,兩人很自然地又好得不分你我。

月娥拉著長庚坐在蚊帳罩著的草席上。月娥搖著紙扇,輕輕地替長庚扇風,說,我們這樣快二十天了,也不知我還能不能懷上孩了,要是懷上孩了,街坊鄰居肯定要指著我的脊背說風涼話。說著,月娥嫵媚的臉上露出幾許嗔怪,輕輕在長庚肩上敲打了一下。說道,我過去在這方麵沒有讓人說過半句閑話,這次都是怪你。長庚說,你放心,我改日把事情告訴單位,去政府登個記,把手續辦了,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到我那邊去住。月娥聽了,一絲甜蜜流進心裏,現出少女樣的羞澀神氣。她說道,我能掙錢糊口,不靠你養活。說完,她放下手中的紙扇,頭一歪,擱到長庚的身上。

長庚找到後勤科竇科長,要單位給他打結婚介紹信。竇科長聽他講了月娥的情況,沉吟良久,說,我找領導彙報一下,下午我們再談。下午,竇科長對長庚一本正經地說,組織上打算培養你入黨。長庚沒有思想準備,不知如何回答。竇科長就跟他講了一大通國際國內形勢,無非是國內、外階級敵人不甘心失敗,四處搗亂、破壞,不能放鬆警惕之類。末了,竇科長說,長庚,加入組織就要聽從組織的安排,領導慎重考慮後認為,你不能與月娥結婚。長庚一聽,急了,說,怎麼不能結?竇科長開導他說,月娥的男人在台灣,是舊政府的官員。當前有不少台灣特務竄到內地搞破壞活動。你的工作崗位很重要,縣裏的首長都吃你做的飯,我們千萬不能讓階級敵人鑽了空子。見長庚低頭不語,竇科長又說,長庚,你工作搞得不錯,領導很滿意,好好幹吧,生活上的事,組織上自會關心照顧。

竇科長一席話,令長庚的心涼了半截。行伍多年,長庚已經養成了聽從上級指令的習慣,現在組織上不準他與月娥結婚,他開始隻知躺在床上蒙頭生悶氣。竇科長也是行伍出身,工作上雷厲風行,與長庚談完話後,他就叫上保衛科長,兩人一起去找月娥。站在墳頭的歐陽長庚看見竇科長和保衛科長邁著軍人特有的步伐大步走在縣城的青石街上,忍不住朝他們喊叫道,不要呀!你們不要去!長庚不加入組織不進機關做事也無妨,請你們不要去!但他的喊叫聲擋不住青石街上兩個科長堅決向前的腳步。

月娥麵對兩位科長,心裏誠惶誠恐,手腳不知所措。竇科長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是縣政府的,你與長庚的事,我們都知道了,請你說說,你為什麼要嫁給他!月娥紅著臉想了想,毅然作答,我喜歡他,喜歡他的兩個孩了。竇科長說,還有沒有其他的原因?月娥停了一會,說道,沒有了。保衛科長接著用對犯人說話的口吻向月娥說道,有的話,你就老老實實講出來,我們決不會讓任何壞人的陰謀得逞。上個月,鄰縣有個特務拉攏政府的司務長,在買來的菜裏下藥,菜還沒送到廚房,案子就破了。見月娥目光茫然無神,保衛科長就問她,你那個逃到台灣的男人,跟你還有沒有聯係?月娥嚇了一跳,神經質地站起來,站了一會又坐下,輕聲答道,沒有。保衛科長厲聲說道,有了他的消息,馬上去找我們。說完,和竇科長就走了。兩位科長走後,月娥才慢慢回過神,弄清了兩人的來意。她無心做生意了,剛關上門,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長庚蒙頭把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通,半夜時分,他的心情一下變得輕鬆起來,就起床去找月娥。哪知,任他怎麼敲門,月娥也不肯見他。月娥站在木門背後,貼著門縫細聲說,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長庚說,你開門,我什麼都想通了,我們可以回鄉下去種田,我隻要全家過平平靜靜的日子,可以不要什麼組織不組織。月娥聽了,流著淚狠心說道,我有個男人在台灣,政府不會放過我,我永遠不會有好日子過。我想了,我們可能是前世結下的孽緣,你走吧,我不得開門。長庚敲門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左右鄰居有人醒了,有人開始咳嗽,有兩個窗口亮起了燈光。長庚一見,隻得悵然離去。聽到腳步聲緩緩遠去,月娥在門後輕輕地哭出了聲。

月娥家的門鋪連續幾日都是關的。後來,門終於開了,但鋪子的主人卻換了。長庚去那裏打聽月娥的情況,有人告訴他,月娥嫁了,嫁給了山裏的一個獵人。長庚當時喉嚨一緊,心裏發酸,兩行熱淚差點就湧出了眼眶。

長庚找到竇科長,目光無神地說,我想回老家,過平平淡淡的日子,養幾頭豬幾頭牛,到山上開幾畝荒地,想種什麼就種點什麼,有人要過河就幫他們撐船,隻圖家庭溫暖,夫妻恩愛,子女孝順。沒有什麼是非份之想吧?科長聽了也不惱,說,我們是受組織管的人,哪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長庚聽了,茫然以對。竇科長在那段時間天天找長庚談一次話,而且信守諾言,不斷托人幫長庚物色對象。物色的女人有工人、幹部、教師、農民,社會關係都不複雜,但這些人不是女方看不上長庚就是長庚看了對方後不如意,沒有一人能和長庚結成伉儷。一次,竇科長帶長庚到城外東郊去見一個叫蘭蘭的農婦,長庚一見蘭蘭,差點失聲喊了起來。這個女人無論是身高還是麵貌、舉止神態,竟與他的前妻春花毫無二致。你……你是……春花吧?長庚結結巴巴地問道。那女人瞅了長庚一眼,端茶杯的手顫動了一下,茶水灑了一手。她頓了頓,將茶杯重新倒滿,端到竇科長和長庚麵前,輕聲回答長庚說,我叫蘭蘭。竇科長拍拍長庚的肩膀,笑著說道,蘭蘭是附近出了名的孝順女子。八年前,她逃荒要飯來到這裏,被她現在的公公婆婆收養。兩個老人準備讓蘭蘭給他們那在外四處做鹽生意的獨子做老婆,誰知鹽販子在外遭到凶殺,蘭蘭連那男人的麵都沒見上一次。兒子死後,兩位老人都氣病了。蘭蘭心善,不忍心再離開這個家。現在,年邁的公公婆婆還臥床不起,全仗蘭蘭一人照料。狗崽並沒聽清竇科長到底在說什麼,兩隻眼睛隻是追著蘭蘭轉,如癡如醉。竇科長要他表態時,他一口答應同意這門親事。竇科長又麵向蘭蘭說,人你已經看到了,在我們後勤科工作,絕對老實厚道,你也當麵表個態吧。蘭蘭順著眼睛問道,他有沒有小孩?長庚搶著說,有,有,一子一女,兒子叫河生,女兒叫柳葉。蘭蘭聽了,又是全身一顫,臉色變得灰白。半晌,她揚起臉,大大方方地對長庚說,我要照顧兩個老人,我們家有房,你和孩子能搬過來就好了,這裏到你上班的地方也不遠。長庚說,我在單位有屋住,孩子住縣城讀書也方便。蘭蘭聽後,期期艾艾不肯表態。竇科長問她,你是不是嫌他拖著兩個小孩?蘭蘭的眼淚流出來了,她顫聲說,不是,我會把兩個小孩當作自己的親生子女。竇科長又問,你是不是對他不如意?蘭蘭用幽怨的目光對著長庚說,不是,我願意。隻是,他怕等不得這麼久,我要給公公婆婆送終後才嫁。竇科長聽蘭蘭這樣說了,就起身進屋去與她的公公婆婆商量。長庚待竇科長一走開,就急不可待地近前去抓住女人的手,說,春花,你不要裝了,你該認得我的,就算你不認得我,你也該記得河生和柳葉。你不要怕,船翻了就翻了,族譜讓大水衝走了就衝走了,事情都過去了那麼久,誰還會提這些陳年舊事,就是有人提,現在有我在,也不怕了。女人兩眼盈滿淚水,喃喃地說,我不是春花,我是蘭蘭。說了好幾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手讓長庚在握著,頓時兩腮露出紅暈,想把手抽出來,長庚卻用力握住不放。拉拉扯扯間,不提防竇科長一腳從裏間屋邁出來,長庚忙鬆開雙手。竇科長見狀抿嘴一樂,拍拍雙手說道,這事就這樣定下來了,你們可以先辦手續,也可以以後再辦手續,兩家先互相走動,待蘭蘭的公公婆婆百年過後,蘭蘭再嫁到城裏去。當天,竇科長和蘭蘭的公公就張羅村裏的一些人放了幾掛鞭炮,把喜事定了。臨夜,蘭蘭的公婆打算留長庚在家裏過夜,蘭蘭卻說,不,我到他家去,我要看看兩個孩子。

到了長庚家,蘭蘭搶上前一步跨進屋,摟著河生和柳葉哭成了一個淚人。前來鬧洞房的單位同事都對長庚說,這女人如此痛愛小孩,難得,難得。長庚卻也是淚流滿麵,心中一時難以平靜。

竇科長促成這樁好事後,在安排工作時,處處留意照顧長庚,好讓長庚多點時間去蘭蘭家裏走走,加深兩人的感情。蘭蘭也常到長庚家來,一來就收拾房子、洗衣、縫補衣服、做飯。忙是忙一點,但是蘭蘭心裏高興,河生和柳葉非常乖巧,總愛圍著她轉來轉去,一口一個“媽媽”叫得親甜。有點什麼好吃的,蘭蘭都要留給河生和柳葉吃,長庚見了,就說她,你身子骨太單薄,自己也要注意點營養。

12

如今,劉家灣的人娶親是一個比一個熱鬧,大事張揚,主家隻是希望把場麵弄得越大越好。哪像六十年代,灣裏人娶親沒有車子,講排場一點的也不過是請一個鑼鼓班子熱熱鬧鬧吹打一番;不講排場的,新娘頭天由兩三個人陪著走到新郎家,第二天就開始到生產隊去出集體工。那時,灣裏人不知城裏人辦喜事是個什麼樣子。一九六九年中秋節後的一天,年邁的劉廟生帶著劉家灣裏一幫男人到城裏一戶人家去喝喜酒,以為可以幫主家壯壯聲勢,哪知,主家根本不收他們的賀禮,也沒打算留他們吃飯,搞得灣裏人高興而來,掃興而歸。回來後,劉家灣的人就說,城裏人辦喜事也和我們差不多,熱鬧不了多少。

13

站在墳頭的歐陽長庚看見穿著圓領汗衫的長庚躺在縣物資局傳達室內的竹椅上。長庚過了四十九歲,組織上就把他調到物資局來了。在物資局一年,他享盡了清閑之福,每天收發報紙、信件,十多分鍾就可以辦完,其餘的時間他坐著看人進人出,看車子把鋼材什麼的運進倉庫,看買貨的拖著板車把貨物拉出物資局的大門。此時,上班的人都已進了大門,門口的長木凳上隻坐著幾個退休的老頭在下象棋,長庚眯著眼睛,耳朵聽著放在桌上的收音機裏播出的花鼓戲,右腳合著戲裏的節拍輕輕踏踩著地麵,如醉如癡,神仙老爺一般一個騎輛綠色自行車的年輕人來到傳達室窗口,喚長庚,陽伯,陽伯。長庚睜開眼睛望望窗口,又把眼睛閉上了。年輕人是這裏的投遞員,叫譚六喜,他總是這樣,把歐陽伯伯簡稱為陽伯。他從郵袋裏掏出幾張疊好的報紙放在窗口,說,今天沒有掛號。見長庚不理睬他,他很尷尬。站了一會,討好地說,陽伯,柳葉講今天是你五十歲生日,晚上我來為你祝壽。長庚說,算了,晚上河生要加班,我要到農具廠去看他做事。說完將脊背對著窗口,接著聽戲。譚六喜見了,不再說什麼,騎著自行車走了。

不知為什麼,看到譚六喜,長庚就想起了從前那個和他一起當兵的大胡子於冬發。越看,他越覺得這兩人的眉眼十分相似。盡管譚六喜曾多次告訴長庚,說他的老家就在縣城,父母都是縣城國營飯店的工人,長庚卻總是記得於冬發說起他有一個叫譚六喜的兒子。因此,譚六喜走到他的麵前,他就不由得想起發生在洞庭湖邊那充滿血腥氣味的往事,擾得他的心境不得平靜。

吃晚飯時,長庚對河生和柳葉講了上午譚六喜到傳達室窗口的事。河生說,爹,眼看我們就要和譚家結親了,既然親都能結成,其他的事就都是小事了,你今後不必再去為難人家。長庚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這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柳葉聽了這話,端著飯碗到一邊去了。柳葉在縣百貨公司上班,她與譚六喜談對象談了快一年了。譚六喜開始來柳葉家,尚還知道處處小心翼翼,言談舉止不要讓長庚看不慣。時間一久,他的本來麵貌就漸漸顯露出來了,在長庚家對柳葉吆三喝四,在長庚和河生麵前架著二郎腿搖搖晃晃,大大咧咧地與長庚講話。長庚心裏頗不樂意,說我們小戶人家,隻求安安穩穩過日子,與人結親第一要看對方是不是老實、厚道,譚六喜這人太沒修養,柳葉跟了他以後免不了有罪受。但長庚是個開明的人,對兒女的婚事並不橫加幹涉。不久,一個從前一起在政府機關做事的老同事悄悄拉住長庚,說你家老二和譚六喜處對象,小心不要讓你家老二吃了虧。長庚追問根由,老同事猶豫再三,告訴長庚說,譚六喜在單位跟一個有夫之婦鬼混在一起,名聲很臭。長庚聽後,將信將疑,仔細一觀察,發現譚六喜一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就目不轉睛,神色有異,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長庚就想方設法去譚六喜的單位打聽情況,最後證實那位老同事告訴他的事沒有假。得知這一情況,長庚就把柳葉喊到屋裏說話,要她今後不要再和譚六喜談了。柳葉聽了爹的話,傷心地哭了一下午,哭得眼睛紅腫起來。傍晚,譚六喜在屋外喊,柳葉柳葉。柳葉聽了想去開門,被長庚擋住。長庚讓長得樹樁樣的河生出去對譚六喜說,柳葉不想見你,你走吧。譚六喜隻得悻悻離去。哪知第二天上班時,長庚剛要開傳達室的門,譚六喜就騎著自行車來了。當著單位上班人的麵,譚六喜先是拿出郵件,再是拿出女人的內衣放在窗口,說,陽伯,這是柳葉前天晚上和我看電影時在電影院讓我拿著的,煩你帶回去給她。說完,騎著車一路溜了,留下長庚在眾人的目光中氣得想吐血。中午吃飯時,譚六喜又在外麵大聲喊,柳葉柳葉,幫我洗的褲子曬幹了沒有,我要拿回去換。長庚黑著臉問柳葉,你和他,到底怎麼樣了?素來懦弱善良的柳葉立即就眼睛紅了,說道,爹,除了六喜,這一輩子我不想嫁任何人了。長庚頓時覺得氣血直往頭頂湧來,站起身搖搖晃晃進了睡房。柳葉扶著爹躺下後,出來把外麵的門開了,讓譚六喜進了屋。自那以後,長庚對譚六喜在家裏出入視而不見,也從不與譚六喜接腔說話。譚六喜知道長庚在他單位問了情況,手中有了把柄,也再不敢在長庚家大大咧咧。

14

灣裏上了歲數的老人還記得,民國時期,除了幾個小商販偶然來灣裏轉一轉外,平時很少有人來這裏。現在,外地人不時光顧劉家灣,灣裏人用土法製作的臘肉在縣城農貿市場還成了搶手貨。早幾年,劉家灣曾來了一位台灣老板。那老板獨自在灣後麵的野雞坳上爬了幾天,向灣裏的一些老人打聽過去的事,說是打算投資在劉家灣辦一個製造潤滑油的廠子,讓灣裏人當時興奮地談論了幾天。

15

徘徊在墳頭前的歐陽長庚看見一九八六年的冬天,一個滿臉油光的禿頂漢子若有所失地從野雞坳上下來,走向縣城物資局的家屬住宅院子裏,去敲長庚家的門。

長庚坐在廳屋裏守著炭火盆烤火,聽到敲門聲,他感到有點意外。正是上班的時候,孫女和外孫到外地大學讀書去了,是誰在敲門呢?長庚開門一看,見來人五十來歲,模樣似曾相識,禿頂,手裏提著一隻黑色的皮箱。長庚疑惑地問他,你找誰?來人見了長庚,眼睛一亮,用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說,我知道你,你叫歐陽長庚,老家在劉家灣,在劉家灣時你叫狗崽,是不是?長庚不解地說:你找我?來人哈哈一笑,說,進屋再跟你說吧!長庚就把他讓進客廳。進屋後,客人放下皮箱環顧客廳,對正在慢吞吞沏茶的長庚說,我叫歐陽誌鋒,從台灣來,我是你的親弟弟。長庚一聽這話,像被人頓時點中身上要穴,手上捧著茶杯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了。誌鋒聲音發澀地叫了一聲哥後,紅著眼睛從長庚手上接過杯子,拉著長庚坐在炭火邊。誌鋒說,哥,父親歐陽麻拐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我,一個就是你,我們的身上都流著父親的血,你看,這臉型、這眉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長庚慢慢回過神來,麵無表情地聽誌鋒講歐陽麻拐的事。原來,日本兵從永樂河邊經過的那一年春天,盤踞在永樂河上遊深山老林裏的那一股土匪內部發生了火並,結果是歐陽麻拐帶著兩名心腹手下護著壓寨夫人和滿六歲的誌鋒沿河而下匆忙逃命。歐陽麻拐逃到廈門後更名為歐陽明,從此以商人的身份出現。一九四九年,歐陽明帶著全家跟著國民黨的達官顯貴和豪門官紳到了台灣,在那裏經營一家熬製潤滑油的小廠,直到一九七八年過世。到老時,歐陽明眼看夫人和兩名心腹手下先後客死異鄉,格外思戀故土,常跟誌鋒念叨著想回大陸。但當時海峽*緊張,歐陽明隻能在夢裏過過回大陸的癮。

誌鋒說,哥,父親臨死前告訴了我兩個秘密:一是在野雞坳上的劉家灣可能留有他的後人;二是他在亡命福建時在野雞坳上埋下了三十八根金條。說到這裏,誌鋒打住話頭,凝神觀察長庚的反應。長庚沉默片刻,開口淡淡地說,我的爹是個賣鹽的小商販,不是歐陽麻拐。誌鋒一聽頗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自*鬆動民間私下開始交往後,內地人一時把台灣回來的人看作財神爺,拐著彎認親認友的都有,這個老哥怎麼不肯認找上門來的弟弟呢?誌鋒想了想,說道,我去劉家灣呆了三天,情況我都問清楚了,你娘,你外公,還有那條老船,與我父親講的一絲不差……長庚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道,你找錯人了,我確實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請你到其他地方去找吧,不要耽誤了你的時間。誌鋒歎了一口氣,說,父親帶我們逃命時,我已開始懂得一些事情,記得父親確實帶人在一個山上埋了東西,還記得當時山上不斷有貓頭鷹叫,我很害怕。但事情過去了那麼久,埋東西的具體位置父親也記不清了。我家素來寬裕,這次我來內地,本來是想到處看看,到劉家灣後知道有你這個兄弟,就想和你一起想想法子把那筆財寶取出來,接濟你一下。長庚說,我現在日子過得蠻好,不需要任何接濟。再說,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請不要再對我說這些。誌鋒無奈之下,紅著眼睛說,哥,你不認我,還不肯留我在這裏吃頓飯麼,我帶了點錢來,想向侄子侄女表示一下。長庚斷然說,上門就是客,我可以留你吃飯,但我家從來不貪來路不明的錢財,我家和你非親非故,不要你任何表示,請你不要壞了我家多年來的規矩。誌鋒見事已至此,隻得提了皮箱告辭出去。

長庚在誌鋒走後,漠然地坐著想心事。河生和紅燕下班回家,見父親茫然無神地坐在火盆邊,而火盆裏的炭火卻早已熄了。河生就問,爹,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長庚醒悟過來,忙掩飾地說,沒事沒事,你們快去做飯。河生他們把飯做好,端來讓長庚一起吃。長庚說,你們說說,我們這個家現在的日子過得如何?河生說,經濟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們三個人拿工資,隻有一個小孩吃閑飯,不愁吃不愁穿。紅燕見長庚的神情今天有點反常,就說寬心話。爹,孩子在讀大學,人又聰明,說不定可以光宗耀祖,我家的前程好著哩。長庚猶豫再三,還是把今天上午的事對河生和紅燕講了,講完說道,我的爹是個鹽販子,我們是小商販出身,檔案裏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歐陽麻拐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不是我的爹。今天上午的事你們知道就可以了,就當沒有這個人來過,我們不要貪圖不義之財。河生和紅燕都說知道了,那個土匪頭子和那些埋在地下的金條都不關我們的事。然後,三個人開始心平氣和地吃飯。

吃過中飯,長庚要河生喊來柳葉和譚六喜,也對女兒和女婿講了上午發生的事。譚六喜聽完,就直拍大腿,口裏埋怨長庚道,爹,你真是認死理,現在外麵的人都以有台胞親屬為榮,哪像你,這樣的財神找來卻不肯認。老一輩人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應該先接了他的錢,一起去挖出金條來再講。見長庚臉色不好,柳葉就說六喜,你就是認錢,他又不是我們的親屬,認他做什麼?六喜聽了,就喝斥柳葉,你少插嘴,到一邊去,這世上還有人跟錢過意不去麼?又不是去偷去搶!正說著,誌鋒推門進來了,一家人頓時噤若寒蟬。河生見誌鋒的模樣與爹竟出乎意料地相似,左看右看,心裏不禁咯噔跳了一下,忙招呼誌鋒坐下喝茶。誌鋒微笑著認真看了看屋裏的四個人,對河生說,你是河生。對柳葉說,你是柳葉。我早打聽清楚了,看你們的模樣保準錯不了。譚六喜湊到誌鋒麵前,討好地說,我是柳葉的丈夫,叫譚六喜。誌鋒一時高興,就探手到身上去掏紅包,被長庚揮手止住了。長庚說,我們在談家務事,請你不要來打擾我們。說完就要起身開門讓誌鋒走,被誌鋒一把拉住。誌鋒又把自己的身世講了一遍,一把拉住河生的手,激動地說,在劉家灣,我什麼都問清楚了,我和你父親是親兄弟。我在台灣已經沒有什麼親人了,可你父親不肯承認跟我是兄弟。河生聽了不知怎麼作答,拿眼去看長庚,卻見長庚冷冷地對誌鋒說,我已經說了,你找錯人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屋裏的人都不敢再冒然開口。到誌鋒要告辭回賓館時,河生遲遲疑疑沒有送他。六喜正要陪客人出去,長庚厲聲叫住了他,說,我看出來了,你肯定會去找他。你要是同他勾勾搭搭做出有辱祖先的事,就不要再來見我了。六喜忙說,不會不會,你放心,我不會去找他。長庚的鼻子哼出一聲,算是作答。眾人再看門外,見停留在門口的誌鋒慢慢走了。柳葉對著誌鋒的背影小聲對河生說道,怪事,他和爹確實相像。長庚翻了她一眼,說,這有什麼怪不怪的,這世上麵貌相同的人太多了。六喜對他們所說的不怎麼感興趣,見上班的時間快到了,就拉著柳葉出了門。

譚六喜的心情異常激動,等到吃過晚飯,他就避開柳葉,一個人到縣賓館去找誌鋒了。站在墳前的歐陽長庚看到六喜推開誌鋒住房的門,一點也不難為情地對著比他大不了十歲的誌鋒叫叔叔,與誌鋒噓寒問暖地閑聊,話中對誌鋒曲意奉承,就怒目圓睜,向六喜喝道,不要這樣呀!混帳東西,我出身小商販家庭,歐陽麻拐和我毫無關係,我們一家本來就生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去認他?不要呀不要!但六喜卻不聽他的,照樣在誌鋒麵前大獻殷勤。

誌鋒聽六喜叫他叔叔,不禁在心中湧過一陣暖流。六喜雖是外姓人,但誌鋒還是封了一個三千元人民幣的紅包給了他。六喜接過錢,眼睛都笑眯了,說,叔,我丈人老子就是愛認死理,認為老輩人是土匪頭子後代人就有失體麵,你到這裏多住幾天,等他想通了,自會承認你。誌鋒說,依我看,他很可能不會找我,他不認我,河生就不敢叫我叔。我是想在這裏和你們多呆幾天。可我多留一天,你丈人老子就會多生一天的氣。六喜驚訝地說,你就打算要走了?那些金子還沒挖出來哩。誌鋒長歎一聲,說道,我老哥寧願固守清貧,也不要這些金條,我又要這些金條來做什麼?六喜在心裏罵他們兩兄弟是傻蛋,想說這金條你們不要就讓我去挖,但不敢說出口。六喜試探性地問,叔,那些財寶埋在什麼地方?誌鋒支支吾吾地搪塞說,記不起了,時間太久了。六喜見他這樣子,知道誌鋒肯定有挖寶的線索,但不會告訴自己,隻好作罷。誌鋒又拿出兩千元錢給六喜,要六喜替他買些紀念品帶回去,就是買民國時作貨幣用的銀元也可以。六喜趕緊答應下來,說,你放心,我保證把事辦好。

六喜回到家裏,把一遝厚厚的鈔票往柳葉麵前一放,驚得柳葉目瞪口呆。六喜講了這錢的來路,又極力慫恿柳葉去賓館認誌鋒。柳葉不敢做主,跑去與長庚商量。長庚氣憤不過,連罵六喜不是東西,見了錢連祖上的名聲也不要了,祖宗也可以出賣。罵了一會,長庚叫來河生和紅燕,對三人說,你們都可以和六喜一樣,去得這不義之財,但得了這錢,就等於你們跟自己的祖宗沒有關係了,也跟我沒有關係了,要去你們都去。紅燕知道事情的原委後,說,爹,你放心,我們錢不多,但日子還過得下去,我們聽你的,不去。柳葉也說,我不去。河生對爹說,這錢我不會去要,但我想知道誌鋒到底是不是我的叔叔。爹,這裏沒有外人,你向我們說實話吧。長庚麵向河生,說,我的爹是個鹽販子,組織上調查過的,檔案裏記著的,鐵板釘釘,清清楚楚。誌鋒的爹是土匪頭子,你想有兩個祖宗爺呀?河生聽爹這樣一說,就不再吭聲了。柳葉告訴他們說,六喜拿了誌鋒的錢幫他收購銀元。長庚厭惡地一揮手,說,不要理他,由他鬧去。

過後的幾天,河生在家裏總顯得心神不寧的樣子。有時長庚問他什麼話,問了半天,他才回過神來,茫然問道,爹,你說什麼?長庚要他請假在家裏休息幾天,河生又不肯。長庚想了想,就告訴紅燕,要她在廠裏常提醒河生上班時小心,不要出了什麼事。

六喜帶著柳葉匆匆忙忙到長庚家來,對長庚說,誌鋒出事了!長庚扭過頭去不理他,河生卻迫不及待地走過來問六喜,快說說,他出了什麼事?六喜說,公安局的人今天上午叫開誌鋒的門,從他的皮箱裏搜出幾十塊光洋,說他有走私文物的嫌疑,把他帶走了。河生一聽,臉上一下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安地在屋裏走來走去,說六喜,都是你做的好事!半天不開言的長庚突然在一邊發話了,他說,河生,關你什麼事!你急什麼?河生馬上就不走了,坐在椅子上,鼻孔裏直喘粗氣。

河生悄悄來到公安局,托熟人去打聽消息,見到了誌鋒。誌鋒見河生肯來這裏見他,滿臉頹唐神色一掃而光,微微一笑說,沒什麼事,我隻想帶點紀念品回去,數目極小,頂多是罰款了事。果然,沒多久,公安局的人就說沒事了,叫誌鋒回賓館。誌鋒告訴河生,說是有人到公安局舉報了,警察才找上門來。河生說,是的,我已猜到了舉報的人是誰了。誌鋒拍了拍河生的肩,說,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是誰。說話間進了賓館房間,誌鋒看著河生,坦誠地說,我想資助你們家,你說,是要現金還是要挖出那些金條?河生說道,我什麼都不想要,真的,爹把這個家維持到現在的樣子,很不容易,你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是如何過來的。60年,我們沒有吃的,我的後娘雖說沒有跟我們在一起,但總是把自己省下來的食物偷偷給我和柳葉,後來她得浮腫病死了……河生說不下去了。停了一會,他又對誌鋒說道,我想,你該回去了。誌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誌鋒是中午搭車離開這個縣城的。上午,他來到長庚家,河生借故和紅燕出了門。誌鋒固執地喊長庚,哥。長庚裝作沒聽見。誌鋒說,哥,我走了,今後再不會來打擾你們。這幾天我又去了一次劉家灣,找了一些老人,我又弄清楚了一些事。你娘懷你時曾到山裏去找我父親,這事我父親也對我說了,一切都絲毫不差。你這樣對我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怪你,到了台灣,我也肯定不會忘記你這個兄弟。見長庚還是一臉漠然,誌鋒又說,我已查訪出埋金條的地點了。當年父親為了這些金條殺了一個無辜的鹽販子,他將盛金條的鐵盒深埋地下,上麵鋪了幾層卵石,又把露屍了一天的鹽販子埋在卵石上麵的土層。村裏還有老人知道鹽販子的葬身之處,你以後要是手頭短缺,就把那些東西挖出來吧。長庚接過話頭說道,你走吧,那些金條你想要你就帶走。誌鋒輕聲說道,多多保重。他提著皮箱,轉身緩緩朝車站走去。

16

歐陽長庚站在蕭瑟的秋風中,麵對著長滿了枯黃的狗尾巴草的墳堆,又一次難過地流下了眼淚。淚眼朦朧中,他所熟悉的縣城模樣和山村景致在麵前不斷更替,似乎什麼都在改變。他閉上眼睛細細一想,這八十年間雖說世事紛擾,但世上的人依舊如同卷在風暴中的粒粒塵沙,是升是落由不得自己,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