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天津,洛宅。
洛連城往咖啡裏加了滿滿一勺奶精,攪拌過後淺淺抿了一口,覺得還是苦,於是又加了半勺糖,直待微苦的咖啡徹底變成了甜湯兒,才算是滿意了,並不覺得那是糟蹋。
他是嗜甜如命的人,哪怕生意場上談得麵紅耳赤,也不忘在自己茶杯裏添上一小勺蜂蜜潤嗓。久而久之,便得了“甜四爺”這麼個稱號——嗜甜,家中又排行老四,連著叫起來倒像是某位名伶的尊稱。
現在,洛連城呷著嘴中那口甜湯,隨手從茶幾上扯過來一份報紙,隻撿那犄角旮旯的桃/色軼事看個不停。正是津津有味之時,窗外忽然就是一陣鑼鼓喧天,喇叭嗩呐吹得極度曲折婉轉,叫魂兒似的。
洛連城撂下報紙,扭頭問站在身後的小葉:“外麵這是哪家?辦紅事還是白事呢?”
小葉一張憨厚圓臉,笑起來眼睛一眯更是老實:“是魏師長今天要娶媳婦兒呢!舊式婚禮嘛,鬧得就是要響!前些日子還給咱們遞了帖子來,您那會子忙,給放在一邊了。”
洛連城挑了挑眉毛,顯然是對那魏師長不大感興趣,隻隨口問道:“這娶的是哪家小姐?”
小葉下意識搓了搓手,“就是北平那個方晟廷家的老三,方皎月小姐!”
洛連城本是無心一問,聽到這裏忽然“嗯”了一聲,語調上揚,聽起來就有那麼幾分耐人尋味了。他翹起一條腿,英氣的五官舒展開來,勾唇笑道:“方家小姐?聽說是個美人啊。”
小葉愈加興奮:“可不是麼!方老板家裏那幾個帶月字的姑娘各個都是好樣貌!”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了頓,語未出眉頭卻是先皺起來:“可聽說這一位月小姐,名聲卻不怎麼樣,尤其是近些日子,總能聽到她和某位少爺打得火熱的傳聞!就這樣的那魏師長還願意娶她呢!”
他這廂滔滔不絕地說完,見洛連城一徑沉默隻是笑,於是便暗自揣摩著意思,小心翼翼道:“老板,要不咱也去瞧瞧熱鬧?”
洛連城近日炒股狠賺了一筆款子,自己給自己放了十來天的長假,如今也算是富貴閑人了。他聽到這話二話不說站起身,從衣帽架上取了黑色禮帽扣在頭上,“走,看看去!”
小葉興高采烈答應了,緊跟在洛連城身後,高興之餘他抬頭瞅了自家老板一眼,當真是背影修長,風度翩翩,難怪那麼多太太小姐倒貼也要跟他。隻可惜洛連城是個典型的風流浪蕩子,講究雨露均沾,並沒有多大閑心耗在某一位女朋友身上。
同一時刻,魏宅兩條街外的大馬路上,一台軟紅方轎搖搖晃晃地駛向前,轎內少女病懨懨靠在一側,盯著手腕上那道鮮紅猙獰的傷痕,神色哀怨歎了口氣,隨即掀開窗簾一角,依照記憶低低喚道:“秀兒。”
因為才經曆了一場生死輪回,她這一聲出的細弱,然轎外隨侍的秀兒卻是個耳朵尖的,不出兩秒便湊到簾邊問道:“小姐,有事嗎?”
方皎月擰緊了眉:“給我找條紗布來。”
秀兒臉色一變,想起臨出發前方皎月那尋死覓活的模樣,嚇得恨不能鑽進轎子看上一看,“小姐,你怎麼了?好端端的要紗布做什麼呀!”
方皎月懶得解釋,氣呼呼道:“沒有紗布帕子也成,快點!”
接下來的時間裏,方皎月牙手並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秀兒送來的帕子歪歪扭扭纏在腕上,其實那裏早就不流血了,隻是瞧著怕人。
事後方皎月擦掉腦門上的薄汗,心想之前那位方家小姐應該算是沒了,而自己這個冒牌貨初來駕到,要做的頭一樁大事,竟是結婚。
還是和一位丘八。
方皎月一想到這位丘八,眼前便顯現出方家小姐先前自行腦補的男人樣貌——眼神凶惡,胡子拉碴,足足的兵匪氣息。
其實方家小姐是並沒有見過魏駿河的,隻因這門婚事毀了她苦心經營的自由戀愛,而後由怨生恨,便將英俊瀟灑的魏師長臆想成了這幅不堪的模樣。
而方皎月先入為主,自是對這位未來夫君沒有任何好感,她不禁感到恐懼,實在不知往後的日子該怎樣過。下意識要去摸胸前的玉墜子,她忽然想起自己葬身火海,那玉墜子自然也無可避免,抬起的手便無力地在胸口拍了一拍。
卻沒想這麼一拍,倒是摸到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
她一怔,乍驚乍喜掏出那塊東西,玲瓏剔透,水色上乘,果真是她那條玉墜子。
方皎月立刻念了幾句佛,忽然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想起這玉墜子裏的玄妙,她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哪怕在這裏混不下去了,她也絕不會挨餓的。
接下來的事情於方皎月來說完全是一筆糊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