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這樣說,並沒有貶低“有”的意思,因為本質隻有通過一定的形體才能表現出來,“無”依托“有”而存在,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關係,歸根結底,是事物的用途而不是它的形體決定著事物的本質。本質是看不見的,老子用“無”來形容,足以服人。他要闡明的道理是,統治者據有權力,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應時時注意給社會,給市場留下充足的空間。
在第17章中,老子甚至給出了一個四層級的“指標體係”:“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事情做成了,百姓卻感受不到來自身外的強製,不需要感謝組織、感謝領導,而是說,這是我們自己自然而然做成的啊!
以此立論,老子提出了著名的“三寶論”:“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第67章)關愛生命,減少幹預,簡約為上,權力退後,就是在設法給社會留下空間。若統治者不知滿足,一味聚斂,追求奢侈,結果會怎樣呢?一向表達委婉的老子這次卻直來直去:你死定了!
西方經濟學家也很重視“自然”、“無為”,亞當·斯密就常借人體與社會的模擬來說明自然秩序。他說,人會生病,但人的身體也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讓一般病症逐漸減輕以至消失。社會內部也存在著一種神秘力量,發生問題時會自發糾錯,讓受損的秩序恢複常態。他說,人們應善待這股神秘力量,因為“自然的智慧比政府驅使或公共的行動更有效率”。
西德戰後經濟複蘇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當時,西德經濟部長路德維希·艾哈德在一個星期天下令發行一種新的貨幣,這就是後來的德國馬克,同時取消了幾乎所有對工資和物價的管製。這些政策產生了魔力,幾天之內,商店的貨架上便擺滿了各種商品;幾個月後,德國的經濟就活躍起來了。弗裏德曼評價說,“這是自由市場創造的奇跡。”(《自由選擇》)
似乎古典自由主義者對老子都有某種好感。1966年,哈耶克在朝聖山學會東京會議上引述了老子的名言:“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這段話的後兩句是:“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第57章)這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自然秩序原理了。哈耶克的“人類合作中不斷擴展的秩序”,也與老子異曲同工,是在既沒有人設計、也沒有人指揮的情況下自然演化出來的,是“自發的產物”。他指出,“相隔五湖四海的人們通過自發協作而創作的東西,常常是我們的頭腦永遠也無法充分理解的。”(《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
弗裏德曼說,經濟自由是政治自由的必要條件,因為經濟自由可保證人們正常合作,而不必依靠外部強製或中央部門的命令。由此,運用政治權力的領域才得以縮小,“把權力關進籠子”也才具可能性。而且,由於自由市場具有分散權力的機能,使得即便出現某種政治集權,也能夠被自由市場所阻止和消解。目前,中國的市場化改革仍在繼續,但控製我們生活方方麵麵的政府管製活動,依然雜蕪繁多,雖經精簡,卻並沒有根本性改進。人們常常忘記一個顯而易見的常識:30多年來中國經濟的高增長,恰是政府權力得到一定限製、市場活力得以初步煥發的結果。
《道德經》不是一般的著作,而是一部探索基於超驗價值的理想政治秩序的研究成果,它所訓誡的對象也不是民眾,而是那些掌握權力的人。在與老子同時代的古希臘,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等先哲也都曾經致力於這一嚐試。它意境悠遠,睿智絕倫,是人類思想和智慧的最高境界,卻較少為後人所承襲。老子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第70章)
我們到處辦孔子學院,卻沒聽說辦過一個老子學院。我們不是老子的學生。其實,與西方文化最能溝通、融合、西方人最推崇的中國人的原創思想,是《道德經》而非其他。《世界哲學史》的作者漢斯·約阿西姆·施杜裏希就說過:“如果世界上隻剩下三本書,其中一本必是《道德經》。”
弗蘭克·H·奈特( Frank.H. Knight)喜歡講一個雁陣飛行的寓言故事:當頭雁一個勁兒地向前飛時,後麵的大雁可能會飛向其他方向。當頭雁回頭發現大隊沒有跟隨它時,會趕緊掉頭飛回,繼續帶領它的人字形隊伍朝前飛去。
或許,這就是“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第49章)的道理吧。
(摘自《中國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