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愛的老師

散文

作者:董橋(香港)

台灣成功大學外文係畢業,現任香港《蘋果日報》社長。著有《另外一種心情》、《從前》、《清白家風》等散文集、文化思想評論集二十多種。

1

餘英時先生在他的老師錢穆先生去世之後,出版了一本《猶記風吹水上鱗》,收集了他論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的一批文章。八十年代我編雜誌的時期,常常函電交加請餘先生寫文章,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時間寫長文就寫短文,無論什麼題目都能寫出有情有理的佳篇,順手拈來盡見學問。才識淺薄的編者碰到餘先生這樣淵博的作者,確是福分。餘先生漸漸成了我的老師和朋友,在我謀生和讀書的路途上給了我太多寶貴的鼓勵和啟示。我幾乎讀遍他所有的著述,而且經常重讀一些我格外喜歡的篇章。餘先生的來信、餘先生給我寫的幾幅字,也都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對人生和學術的看法。我常常想起餘先生的白發和煙鬥。

2

《猶記風吹水上鱗》裏說:“我第一次見到錢先生是一九五〇年的春天,我剛剛從北平到香港,那時我正在北平的燕京大學曆史係讀書。”餘先生自以為隻是短期探親,很快就會回去的。後來知道錢先生剛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餘老先生要他留下來跟錢先生念書。當時新亞學生不超過二十人,大半是從大陸來港的,九龍桂林街時代的新亞更談不上“大學”的規模,校舍簡陋,沒有圖書館,辦公室隻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張長桌占滿全部空間。錢先生要餘英時寫一中一英兩篇文章,親自批閱,決定錄取。餘先生就這樣成了錢賓四的學生了。

錢先生整個人是儒學的化身,修養高超,盡量以理馭情。但是,餘先生說,賓四先生原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而又深厚的人,看一出描寫親子之情的電影,散場後眼睛是濕潤的。聽說他們師徒不拘形跡,無話不談,“但是他的尊嚴永遠是在那裏的,使你不可能有一分鍾忘記”。有一年的暑假,錢先生患了嚴重胃潰瘍,一個人孤零零躺在一間教室的地上養病。餘先生去看他,問他“有什麼事要我幫你做嗎?”錢先生說,他想讀王陽明的文集。“我便去商務印書館給他買了一部來。我回來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亞書院全是空的。”

3

這樣的情景,讀來難免教人眼睛濕潤。人生一輩子有緣遇到兩三位值得敬愛的老師,當也無憾了。說“敬愛”,那是餘英時所說的“真正能在成學過程中發生關鍵作用的老師”。一九九一年,餘先生在短短兩個半月之內,相繼失去了兩位他“生平最敬愛的老師”,一位是錢穆,一位是楊聯升。餘先生說,他研究中國史受這兩位老師的薰陶最深。楊先生早年在清華讀的是經濟係,後來轉攻史學,在西方漢學界標舉中國現代史學傳統中成熟而健康的成分。他指出美國人研究中國史往往富於想像力,必須加以控製,否則可能“mistake 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 forests on the horizon.”這是一句妙語,餘先生的中譯是“誤認天上的浮雲為地平線上的樹林”。看到horizon一字,我不禁想起姚克先生。當年我和戴天編校姚先生翻譯的《推銷員之死》,姚先生把這個字譯為“天涯”,我們拍案叫絕!那部譯文是翻譯的典範,姚先生成了小戴和我的敬愛的翻譯老師。

(選自台灣九歌出版社《董橋精選集》)

責任編輯_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