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時候,祖母陪嫁的兩口大漆箱子,母親陪嫁的櫃子,一對太師椅,幾隻繡花的圓枕頭,四口醃鹹菜的大缸和幾個小罐子,被他們拉走了。
李勝利看著他們的汽車遠去,覺得像是把祖輩流在他身上的血一點一點抽去。他不敢再回頭看一眼亂糟糟的院子,轉身回城裏那個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李勝利還躺在床上,他需要時間安撫自己,也需要時間說服自己,手機響了。還是村長,說有人找他,想買他家的石榴樹。
李勝利說,樹也要刨走?
村長說,你傻啊,樹不刨可就埋進去了啊。
來買樹的是人李勝利認識,某局的辦公室副主任,一個桌上喝過酒。李勝利說,你長狗鼻子了,這地方你都能踅摸到。副主任說,我們領導喜歡這些,沒辦法,裝點單位後院。
石榴樹原本有兩株,李勝利祖父年輕時候栽的,後來死了一棵,父親想把它刨了,可兩棵樹離得太近,根糾纏在一起,就一直沒動。
副主任圍著石榴樹轉了幾圈,一拍手,好,就是它了,生死戀。
李勝利說,啥生死戀?
副主任說,一生一死,牢牢相依,還不是生死戀?
李勝利看不出來。他能看到的是父親修剪石榴樹的身影,還有母親給石榴一個一個塞藥棉花的身影。
副主任說,給你一千。你趕緊找人幫我刨了,多帶點土,我的車就在崖頭上。
李勝利出去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隻看見村長在各家崖頭上轉悠。村長說,讓他自己刨,哪兒還有人,都出去打工了,沒看在屋搬家的都是婦女,這活幹不了。
最終,還是副主任打電話叫來幾個民工,把那兩株老石榴樹刨走了。
慢慢地,窯裏、院子裏的東西都被買走了,雕花的門腦,畫著喜鵲登枝的風門,沒爛的瓦當,院裏的桐樹,崖頭上的楸樹,都各自找到了新家,就連祖母的紡花車、線拐子,父親的鐵鍁、鋤頭、木杈也被一家飯店買走,說要擺在大堂,供客人欣賞。
賣吧,賣吧,賣吧。李勝利到後來幾乎是懷著惡狠狠的心在賣那些東西。不賣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不到一個星期,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處理完了,七眼窯洞裏空蕩蕩的,院子裏也是空蕩蕩的,隻有刨樹留下的大坑。
離開的時候,李勝利拿走了大門上的鎖。握著那把鏽得發黑的鐵鎖,李勝利心生悲涼,從此以後,我也成了無根的人了。
老家,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