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晴
秋氣蕭瑟,河灘淒涼。落葉的樹林少了鮮活的朝氣。我再也找不到詩的靈感和舞文弄墨的激情。孤獨處處不在,哀歎隨時襲來,身心被那隻羊羔潔白的絨毛揉搓得毫無力氣。滿眼落葉,符合著我的心境嘩啦啦枯落。
1
家,聳立依在傍一延垛綿一起垛伏山的峁雙間龍,山且。與幾此處對古峙長。城烽火台遺址,孤傲
雙龍,在哪兒,誰見過?哼,那是抬舉咱,哄咱哩,哄咱一代又一代,紮龍套跳龍門,跳來跳去跳到死,跳進一堆黃土疙瘩裏。指望著山神造運氣,就是山神種金子,也得自己動手挖呀,羞先人哩。清明時節,祖爺指著一群祭祖奠亡上山下山的後生,高一聲低一句地罵咧開了。
家,被一條曲曲彎彎的黃河懷抱著,一茬一茬,像河灘紅柳枯幹又長,紅過又黃,不知延續多少朝代。
你們這些敗家子,如今世道,天王老子八竿子打不著,守著河彎彎,舍不得河灘灘,都啥能耐?自己不爭氣,還怨祖墳沒脈氣,求神拜佛跪碼頭,指望河神顯靈氣。黃河碼頭不是你家的土炕,什麼婆姨躺上去都生出龍子龍孫來……
瞧,年過古稀的祖爺,神氣活現,坐在村口這棵數不清年代的老梨樹下訓話哩。這些年,每次我和弟弟上山祭祖後,知道祖爺罵人有名氣,罵得有道理,就混在那些老少爺們中間看熱鬧,聽故事。祖爺屁股底下紅褐色的太師椅,是“四清”運動沒收財主劉麻子家的傳家寶貝。祖爺也視其為寶貝,緊要時搬出打坐如供神物,顯得格外*肅穆。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祖爺搬出那把地主家的舊椅子,到底想證明什麼?村裏老者都神秘兮兮,說不出所以然。倒是一些年輕後生無所顧忌,啥寶貝,祖爺恨劉麻子唄,劉麻子能坐,拉長工的祖爺也能坐。老少爺們說:“祖爺、太師椅和老梨樹是臨河村三件寶,少一樣沒故事可講。缺一件,祖爺就像缺胳膊少腦袋,不成模樣。”
太師椅曆史光榮且內藏玄機,祖爺舍不得扔。老梨樹年代久遠無法考古,軀幹被風霜雨雪盤剝殘蝕得千瘡百孔,裸露軀體,常令祖爺輩分的老人們哀歎神傷。偶有三五個娃們,接手圈短論長。至於果實的味道已成懷古之事。因為,何年何月何日起,誰也沒見過梨花開放的模樣。老梨樹有一個特別伸長的軀幹,大集體時掛著一口銅鑄大鍾。如今,幹枝上時常拴係騾馬韁繩或鐵鏈粗繩樣的東西。騾馬嘶鳴,人蕩秋千,依然是一處人歡馬叫的嘈雜地。
此時的祖爺坐在太師椅上,依靠著老梨樹,鷹銳的老眼,死盯著祭拜河神和清明上墳必經此處出現的一簇一戶的熟人,逗樂調笑的鬆弛表情,與剛剛拜祭亡者的心緒顯得極不和諧。人們穿過樹林遠離河灘,行至老梨樹就意味離開喪魂走進村落。
後生們把拜祭奠祖後的供品,轉移到老梨樹四周空地,三三兩兩猜拳行令。死者生者兩個世界,陰間陽間兩種天下,死的已亡,生者當樂,祭拜河神與奠懷亡人的肅穆哀傷,此刻早已化為烏有。祖爺,來一杯孝敬你了。祖爺高興地酒水飲盡,傷感地將酒水灑地,從不回絕此禮,傷人麵子。
奠酒祭祖敬不敬祖爺,祖爺不屑一顧。日子久遠,人們對祖爺也不屑一顧。
這祖爺到底是誰的祖爺,無人論說清楚。臨河村男女老少都毫無輩分跟著叫,祖爺喜滋滋地應,神情厚實和善,讓人永遠感到溫暖親切。其實,祖爺不過是個尊稱而已。尊稱的緣由與岔河子和羊皮筏子有關。祖爺從小玩羊皮筏子長大,岔河子裏翻爬滾打,如玩紙牌。黃河浪尖上笑傲波濤,整整六十多年。黃河大橋通車十多年,祖爺的羊皮筏子依然魂魄似的在黃河上漂蕩。
遇上不怕死的,想要過河,祖爺分文不取,安全送到岸。有些遊客,專程到此體驗皮筏子的魅力,一談到錢,祖爺理都不理。沒等來客把話說完,祖爺的皮筏子已劃到河中央。當遇上尋找黃河石的、寫生作畫的……這些文人墨客,祖爺樂嗬嗬地劃著皮筏子帶他們遊東遊西。臨走送幅畫、送塊石頭做個留念。祖爺從不開口要。祖父心情一好,把這些畫、石頭隨便送給村裏祖爺認為有學問的人。
祖爺不為掙錢,他到底是為什麼,無人知曉。人們時常發現他劃著羊皮筏子,哼著陝北小曲,遊到河中央灘垛空地,獨處至黃昏日落。大膽後生打趣問:“祖爺,找寶啊。”祖爺搖頭一笑。一些好事之徒真以為泥沙淤積的灘垛有寶,便三五成群劃著木船探寶,卻無運氣接近。想在那看似眼前、實確遙遠的岔河子灘垛弄清虛實,不是船到半路擱淺,就是做賊心虛,膽怯而至。或黃河漩渦張開大嘴的樣子,讓他們魂飛魄散,速轉舵向,空手而回。個個羞以啟齒,從不談論。多日都心有餘悸,恐慌難止,亦難在村落顯露逗留。而這一切都難逃祖爺耳眼。探寶者眼神哪個敢與祖爺對視。若讓祖爺碰瞧,無言冷笑一聲,必將預示其人緣散盡,威望掃地,甚至娶妻難以生子,招惹大禍。
人們總把村落裏那些災難和河裏探秘落魄而歸,與家人的災禍巧連硬湊,應驗祖爺之言。一時,村落霧氣彌漫,求神祭祖成為唯一消災避難秘方。岔河子周際的河灘時常煙火嫋嫋。加之陰靈葬地,更讓人毛骨悚然,望河落魄。
人們渴盼清明到來,結隊成群蜂擁而至,臨沐河邊涼爽清風,腳踏自築的牢固大堤,麵向黃河,背依村落,大吼幾聲,跪拜在河神保佑的曠野,淋漓盡致地哭泣一場,方解一年晦氣黴事,將心中積怨煩惱吼進大河,訴於大灘,奠祭亡人,才算無悔清明,晴朗日子因此開頭。於是,清明成為臨河村的盛節,不亞於過年。
此時節的祖爺猶如聖誕老人,擺出太師椅,靠牢老梨樹這棵聖誕樹,讓老少爺們禮拜一番。
2
其實,臨河村人拜祭的就是眼前這條生生不息的黃河。其心願隻是為了祈禱河神少來些洪汛之災。人們拜謁的心願與降服的心願融為一體,將生與死、禍與福、逆與順的選擇要求,用供品香火的虔誠表述出來,從嫋嫋煙霧中尋找點滴安慰、寧靜和愜意,甚至福至禍殆。這些年,大概虔誠感動了河神。
近年河水緩弱,灘塗顯現,再也不見洪汛之災。黃河九十九道彎彎曲曲,削弱了放蕩不馴、洶湧磅礴的氣勢。臨河區域的主河道像發岔的一棵大樹,疙疙瘩瘩,枝枝節節,毫無俊秀挺拔之氣,流積淤漫成數不清看不明的河中河、水中水。臨河村自古開天到如今被黃河環抱著。天下黃河富寧夏。黃河是富庶之水,生命之水。澆灌萬頃糧田,養育祖祖輩輩。也許守著黃河,並沒有富庶這裏的人,所以無人稱其為黃河吧。
“黃河是中國的一條大河。我們村前這條大河不是黃河,是岔河子。”“這不是黃河,黃河在哪?”父輩們生氣地對娃娃們吼著:“老子說不是,就不是。”“我們老師說這就是黃河。”“老師懂個屁,有黃河的時候老師還沒出生哩。”把黃河叫成岔河子,誰也說不出為什麼。
黃河也好,岔河子也罷,除非祖爺,別無他人敢到河裏耍本領。近年,祖爺把玩了幾十年的羊皮筏子傳給兒子,兒子推說自己笨,怕見水,在外施工掙錢很少回家,將劃板交給高考落榜的兒子。祖爺的孫子劃著筏子和一夥哥們去岔河子彎裏炸魚,魚沒炸著,傷及三人,孫子丟了性命,連屍首也沒撈回。
在外打工掙錢的兒子,趕回來大哭一場後,再也沒有出過遠門。到縣城周邊的鄉村開了小油坊,承包了果園,建了磚場,還組成名氣不小的建築施工隊。
祖爺的精神和靈魂雖然都受到重創,但兒子回家給他爭了氣。他擦幹眼淚,捋捋散亂的花白胡須,執意把另外的兩個孫子孫女送到縣城就讀,引起人們的哄堂大笑。祖爺說:“這叫眼光,你們懂嗎?城市農村就是不一樣,就像我們的岔河子,流的雖然也是黃河的水,可它就是岔河子,城市就像黃河,岔河子就像咱臨河村……岔河子沒有金碗碗,不信你們守著看。你們天天喊改革開放,為什麼不把農村學校改得和城市裏一樣?為什麼不在岔河子灘上建高樓、修公園?這河灘上建個娛樂城什麼的?……”
“啊呀,祖爺,說得好,你兒子怎麼不來這裏修公園?”
“老子的兒子修公園,也得在城裏修。哼,你們不配。有本事自己出去掙,就知道守著老婆孩子,吃祖先,要救濟……”
“哈哈哈……”老少爺們嚼著供品,冒著酒氣,擺著各式姿態和老祖爺逗樂。他們看祖爺漲紅了臉,停頓半天沒詞可說,就稀稀朗朗地笑開了:“祖爺,都啥年月了,你還三綱五常的。”“娃兒們,管啥年月,你們都不應該笑話祖爺。”祖爺拉開傳經說教的架勢,四周已經空廖無人。
祖爺歎息一聲,習慣性地搖頭擺手,挺起腰板哼著小曲,來到村長家裏。“我知道你老人家閑不住,別扯學雷鋒的事,咱給你工錢。”村長一口答應,讓人在黃河碼頭蓋房搭棚,要求祖爺看護河灘樹林子。這正中祖爺下懷的差事,讓村長祖爺兩頭樂。這幾年,村上的許多事情,都在祖爺意料之中,人說祖爺是八仙的小老弟———九仙,神著哩。
3
我不以為然。依然來到護河抗洪的a-3號碼頭。祖爺幹澀的雙眼瞪著我,看我不理不睬,便大聲吼起來:“你隔三差五到岔河子碼頭鬧啥學問?岔河子就像黃河,口大心大,是要吃人的。岔河子深,水才朝這裏流,不然國家每年花幾十萬幹啥……”
一點兒不假,每年春秋時節,位居河畔的村落都要出動幾百勞力,集中時間在岔河子沿岸修築碼頭,一個排一個,三五步形成一個“丁”字壩。雖然隻是簡單的鐵絲網石塊,柴草卷土垛,打木樁,紮鐵網一類的苦勞力,卻有大學問,就像騰格裏沙漠紮方格治沙,屬於世界水平。每到此時,祖爺都是上躥下跳,罵這訓那,氣歪脖子掙紅臉,總嫌人家磨洋功,耍滑頭,活計不紮實。祖爺每到一處笑聲就是一片,哪兒就熱火朝天,捷報頻傳。但祖爺什麼榮譽也沒撈著,一分工錢也沒領到,祖爺和人不一樣嘛。是啊,不愧是祖爺,大公無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