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心裏想,就憑你小弟那副吊兒郎當的流氓相,還能當人民教師?他堅決不相信能考上師範。郭富就到廠裏找桂花。廠院裏碰到的人像避瘟神一樣躲著郭富,郭富滿腹狐疑:這就怪了,平時來廠裏找桂花,工人們噓寒問暖,親如家人,今天怎麼都板著臉?有人低著頭擦肩而過,有人假裝不認識。越是這樣他越是心神不定,問看大門的李大伯。大伯扶了扶眼鏡,仔細看了郭富一眼,神秘兮兮地搖搖頭說,啊?你找媳婦桂花嗎?我好幾天都沒見啦,她幹什麼我哪知道。

李大伯眼睛並不花,他在門房下象棋,還從來沒有人能贏他,他經常賣高棋,招外單位的人來對弈呢,今天怎麼鼻子插蔥裝象呢。郭富就騎自行車回家,看媳婦在不在。

時候已是深冬,寒風像無情的鞭子,抽打著行人的臉。出了赤峰縣城,天已大黑,依稀能看到鵝卵石鋪成的馬路。郭富趕集似的拚命往家裏趕,自行車胎彈起的卵石時不時砰的一聲四處亂飛,路上的塵土被風揚起,像惡魔般旋轉,在郭富周圍纏繞,仿佛阻止他前行,又仿佛一位變幻身姿的魂靈,守護著郭富不要從自行車上跌下來,庇護他去完成一項*而神聖的使命。

路上迎麵開來一輛拖拉機,發動機和鐵皮車廂發出地動山搖的噪音。盡管拖拉機隻亮著一盞燈,像發困的獨眼龍一樣奔馳,郭富還是很小心地下了自行車,緊靠路旁一棵白楊樹,待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去了他才跨上自行車往回趕。

郭富的家距縣城說遠不太遠,說近又不太近,因為急躁和害怕郭富身上汗流浹背。遠遠望見自家屋裏有昏暗的燈光,他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見到了桂花,他要弄明白嶽母說話的寓意,他就會悟出廠裏職工見到他時怪異的笑容或躲躲閃閃的神態。

郭富還沒進院門,他就立穩自行車,忙用兩隻胳膊拍打身上的灰塵,又原地踏步走似的跺鞋上的積土,不要把附著在外套上的髒東西帶進溫暖幹淨的家。他一抬頭,屋裏的燈滅了,是他一跺腳震滅的嗎?是風把電線刮斷了嗎?是桂花心有靈犀分辨出他要進屋故意撒嬌嗎?還是……

郭富猜想一定是桂花在生他的氣。要是平時,桂花在屋裏聽到院外有人跺腳咳嗽,就像郭富摁了門鈴,桂花會蝴蝶般飄過來開門,那飄逸的長發令他心旌搖蕩,那怪好看的杏眼就汪著一泓柔情蜜意。

院門是沙棗木板做的,堅硬而牢靠。郭富沒有使勁搖門,他怕把戶樞搖壞,他就見門從裏麵上了門閂。他鎖了自行車,從院牆翻了進去,開了院門,把自行車推進院子。

就在他滿心歡喜敲門喊桂花時,突然發現窗台前放著一輛新鳳凰牌包鏈自行車。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總覺不像一般人能騎的。

他有點兒卻步,但考慮再三還是大膽地捶門叫桂花來開門。屋裏傳來一陣慌亂聲,有一個陌生的聲音說,不要開門。郭富求救般呼喊著桂花開門。屋裏墳一般死寂。他的心如刀絞一般。郭富一扭頭,前排鄰居家的後窗發出了亮光。他就借光看見搭衣服的架子上剩著半截八號鐵絲,他玩命地折了半截,鐵絲斷口還有些燙手,郭富顧不了許多,把屋門的鐐吊擰住了。因為他手頭沒有現成的鐵鎖,要有十把他會都鎖上。然後,郭富以一個戰敗者的形象捂著傷口撤離了院落。

8

半年後的一天早上,陶桂花噙著傷心的淚水在離婚判決書上簽了字。那一刻,她大弟正陪著大腹便便的媳婦在縣醫院檢查胎兒的發育情況;她小弟在師範學校師生大會上振臂朗誦著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積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郭富帶著五歲的獨生子成成暫住在鄉政府一間閑著的車庫裏。這間車庫隻有門沒有窗,原本是停放北京吉普車的,因為上次北京吉普車被花喜鵲鄉的幾個纏訪的群眾砸癟了,鄉長就沒再坐,五百元便便宜宜賣給了駕校當訓練車,所以騰出來給郭富父子住。一來郭富隨時要下鄉進村,二來成成要上幼兒園,兩頭難顧。在極度困難之際,郭富在爹的點撥下向遠在省畜牧廳當廳長的遠房表叔告艱難。表叔聽了郭富的陳述,對他的不幸遭遇頗為同情。郭富是帶著成成一塊兒去的,在別人看來是拖累,但郭富非帶不可。不是為了開闊成成的眼界,而是作為求情的道具帶去的。成成裝扮得很寒酸,臉也髒得可以,還堆著鼻涕,藏在郭富的屁股後麵反複擦眼淚,成成的大拇腳趾從破鞋頭露出來,與表叔鋥亮的名牌皮鞋形成極大反差。

表叔就帶郭富和成成到一家清真餐廳吃飯,郭富指著鼓鼓的人造革皮包說,出門時剛吃過飯的,炒米飯,飽著呢,不用花叔叔的錢,包裏還給成成裝著梨和油餅,這娃兒不愛吃肉,就愛吃這個。表叔話很少,爺孫三人無言地吃了幾個炒菜,成成嚷著要吃肉,表叔就不停地給他夾,又掏出餐巾紙給成成擤鼻涕。成成越吃越高興,郭富怎樣瞪眼睛,他都不理睬,還衝著爺爺樂呢。最後表叔說,叫娃兒慢慢吃嘛!你先回去,我隨後給你安排個合適的位置,你先壓穩,別張揚,會有分曉的。郭富緊鎖的雙眉舒展開來。

待表叔走遠,他一下抱起成成使勁地親,親得孩子都喘不過氣來。

9

郭富如願以償,他被調往崤山市城建局工作。但調令上怎麼會寫的是“郭富強”呢?這裏還得稍作說明。

玩政治的人都很注意自己的操守,總給人一種善良的麵孔,謙和的態度,溫潤的言談,給群眾留下和藹可親的表象,為樹立口碑打群眾基礎。那麼,夫妻是否感情融洽,子女是否學業有成,老人是否頤養天年,都會成為政界對手關注的對象。郭富易名當然少不了表叔指點。表叔從赤峰縣人事部門打通關節,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郭富念書時就叫郭富強,因為從小過繼給別人為嗣,未成想養父中年早逝,現在認祖歸宗,要用原名;又說“郭富”一聽就給人小農意識,不如在後麵加個“強”字顯得帥氣。其實際目的是給新老單位的人造成郭富和郭富強是兩個不同的人的印象,避免許多是是非非。

郭富一聽,趕忙雞啄米似的點頭,欽佩表叔想得周到。從此到新單位直接用“郭富強”簽名、領物、交友。郭富強換了工作環境,認識了較高層次的同事與領導,他暗暗告誡自己要精神飽滿地投入工作,在短時間內創出一流業績,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郭富強。

郭富強就把成成交給老家父母,自己在崤山市專心工作。單位上的人並不了解郭富強的根底,也就沒有攻擊他的可乘之機,自然少了許多諸如陶桂花離婚還債等流言蜚語的紛擾。

郭富強先後擔任崤山市城建局辦公室主任、城建局副局長、城建局局長、副市長。郭富強躊躇滿誌,春風得意。他最大的收獲就是十幾年的青春熱血換來了仕途上的芝麻開花,他最大的缺憾就是壓抑娶妻欲望,隻知道生殖器會排尿,不會在女人身上有所作為。當別人用曖昧的語氣問起郭副市長妻子幹什麼工作時,郭富強總是說在私企工作,收入不菲;當問起孩子情況時,郭富強總是得意洋洋地誇其聰明好學,在尖刀班都是好樣的,教師說將來都是上清華北大的好苗子。同事問成成喜歡從事什麼職業?和您一樣從政嗎?郭富強就說學法律,將來為弱勢群體免費打官司,為那些農民工討薪,讓那些為非作歹的廠長、經理伏法。郭富強此時就像一個激憤的詩人,毫無遮掩地直抒胸臆、針砭時弊。他的正義感在同事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他每每得到大家的擁戴。當然,單位填寫領導幹部配偶及生育狀況調查表時,郭富強毫不猶豫地在妻子欄填寫“陶桂花”,沒有留下空格,以免節外生枝。

郭富強自從幹上了城建,他在城市規劃,治理髒、亂、差方麵的確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每天下午吃完飯,他總要騎上自行車各街道巡視。發現亂倒垃圾或清潔工清掃不徹底的人和事,他總要管一管,在這一點上他態度堅決,毫不含糊,當然也遭到一些人“多管閑事”的謾罵。他會立即打電話通知城管人員到現場解決問題。有一次城管人員反映九中門前清水渠裏有人晚上倒垃圾,汙染環境,但一個人也沒抓住。郭富強就裝扮成練太極拳的人或散步的遊客,終於在晚上十一點鍾抓住了附近一家飯館裏倒垃圾的服務員。執法人員讓飯館關了門,又組織飯館全體人員清掃了三天街道衛生,才算了結。

城市街道寬了,公共廁所發揮了作用,街道綠樹成蔭,樹下花草簇擁,愛城如家的新理念在崤山市民中充分樹立起來了。城市的繁榮促進了城市的文明,城市形象給招商引資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和諧氛圍。曾經在這裏工作過的人回來了,曾經在這裏當過兵的退伍軍人回來了,曾經逃荒途經此地的人,也慕名帶著孩子來這裏觀光居住,他們驚喜崤山市的巨大變化,他們欽佩崤山領導的膽識和胸襟。

10

郭富強坐臥不寧,小口呷著普洱茶心裏老琢磨這個沿街乞討的女人,難道真是陶桂花嗎?要真是她,又是什麼時間、什麼原因到這裏的呢?要是真聞訊我在這裏當副市長,找上門來,自稱和我是結發夫妻,說我和她生了兒子成成,我可是有一嘴舌頭也說不清哪!那崤山市政府辦公大樓還不鬧哄哄啊。

陶桂花近年過得怎麼樣呢?

11

陶桂花因為借了廠裏的兩千元錢無力償還,又借了廠長刁大魁私人的三千元錢,因此栽下了禍根。刁大魁以要錢為名霸占了陶桂花。陶桂花怕事情敗露傷了郭富的自尊心,又怕母親威逼借錢時那凶狠的目光,最後是母親的目光占了上風。刁大魁知道陶桂花和丈夫鬧矛盾,在郭富數月住在距縣城一百多公裏的花喜鵲鄉政府不回家的當兒,大大方方騎鳳凰牌自行車來桂花家。有一次陶桂花和刁大魁大白天同床就枕,竟被突然到來的桂花媽撞見。眼見為實,桂花媽並沒訓斥,卻紅著臉聽之任之,等刁大魁盡了興,她還給刁大魁包餃子吃,竟把比自己大五歲的刁大魁看成了乘龍快婿。

這就是郭富數月返家後桂花媽莫名其妙冷眼待他的謎底,也是小舅子無端警告他不許對姐姐動粗的詮釋。

因為陶桂花東牆事發,她借刁大魁私人的三千元錢一筆勾銷。桂花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為郭富念及小夫妻肌膚相親的情分,看在五歲的兒子成成的份上會原諒她這一次,她也是娘家母逼迫這樣做的,她一個女人家,月工資隻有六十二元呀。但郭富義無反顧地走了,帶著喪家別妻的創傷離開了赤峰縣城,帶著五歲的成成住進了花喜鵲鄉政府車庫房!

這是一段令人心酸的日子。郭富是鄉黨委組織幹事兼黑水村黨支部書記,整天東奔西踅沒影兒。小成成像一個沒娘鬼,一會兒托付給留守鄉政府的幹部照看,一會兒又轉托給哪一個農戶家寄居,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不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就是腹瀉引起的痢疾。小成成吃不飽穿不暖,有一頓沒一頓,整得郭富幾頭不能兼顧。有一次郭富和成成因煙筒堵塞煤煙中毒,要不是村民和鄉幹部發現後搶救及時,父子倆就同歸於盡了!郭富現在每每想起死裏逃生的一幕,他就心有餘悸。造成家庭悲劇怪自己沒當官嗎?怪媳婦桂花水性楊花嗎?怪桂花媽潦倒無謀嗎?還是怪桂花爹愚鈍狹隘含冤而死嗎?追根溯源,還是怪兩家都窮,寒山配雪山啊。

有一次,郭富要隨鄉黨委書記到外縣參加一個養殖栽培經驗交流會,要三四天才能回來,郭富就把小成成托付給鄉政府旁邊一個農戶家照看。這個農戶家有一個叫歡歡的小孫子和小成成年齡相仿,兩孩兒一見如故玩得很和諧。該農戶院中有一口水井,是形如大壇子的那種。井口拴著一根麻繩,下麵吊著一個汽車舊輪胎做的水桶。井深約八米,井水清澈甘甜。歡歡帶成成趴在井沿上看水影兒。一會兒水井像行駛的船兒開始向前移動了,成成產生了劃水的幻覺,向前一蹭就撲通一聲下了餃子。歡歡趕緊進屋喊奶奶,說成成掉井裏了。奶奶大呼小叫滿路上攔行人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