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3 / 3)

聽了叔輩大娘的述說,香香仍然不能明白娘為什麼出走。姥姥那一代,命運多舛,顛沛流離。娘這一代也活的艱苦倍嚐。可能見識過的天津成了娘心有不甘的一個夢。這麼多年過去,娘仍然被夢境引導著,毅然決然的走出家門。娘記憶裏的天津一定是無比美好的。那裏有戲園子。有雜耍班子。拉洋片。還有糖葫蘆和*花。還有女人們喜歡的頭飾和旗袍。這一切讓娘一輩子不得安寧。相比起來,姥姥倒是享受過榮華富貴。也看透了世態炎涼。來到鄉下,反而生活的寧靜安適。這一切對今天的香香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沒有經曆過,也就不會總去比較。香香從小就生活在具體的日子裏,即不奢望,也不幻想。對吃過的苦,已經不知道是苦。十幾年就這麼過來了,習以為常了。當然,不習以為常又能怎麼樣?在香香心底裏,她相信幾代女人對所受苦難的感受應該是相通的。她堅信世上總有一條路,一條可供鄉村女人走過去的路。一條能讓無數鄉村的姐妹們走向美好生活的路。這條路,隻能在鄉村,在鄉村那廣袤的田野上。它不在城市的馬路和國際航班上。不在華麗的商場和高樓大廈裏,隻能在沾滿鄉村泥巴的腳下。

她覺得這條路一定會有。

“到了。”

滿生吆喝一聲。

香香看見一片燈光從麵前亮起,接著有嘈雜的人聲。

香香對眼前的景向有些發愣。因為醫院像是很早就知道有病人要來,院門大敞四開。屋裏燈火通明。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七手八腳抬起病人,匆匆忙忙的勁頭像要把病人扔到什麼地方去。紛亂的身影穿過院子的黑暗處,走向燈光明亮有些刺眼的房間。混亂的身影和張開的罩衫,很像一群飛蛾,正撲向情況不明的火光。而“火光”裏已是一片混亂。

這是鄉村女子季香香對鎮上的大醫院最初的印象。

夜已經很深了。困頓的醫生和護士被混亂的腳步聲驚醒,在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意識裏機械地接診。測血壓,量體溫。根據臨時醫囑掛上輸液瓶。

香香按照醫生的指點,開始樓上樓下跑來跑去,辦理掛號登記事宜。

終於一切辦妥,病人很快安頓下來。

接著醫生進來會診。護士推著小車,在病人床邊擺出成排的玻璃瓶子。白色的身影圍著病床轉來轉去。

香香鬆了口氣。拖過一隻凳子,剛一落座,身子就向牆上靠過去。這一天所經曆的事情太多了。第一次與村幹部們坐在一起,參與村裏的事物。第一次全麵的知道了娘的身世。對娘的出走,多少有了些理解。她覺得娘並沒有走遠,就在她一時還想不起來的地方。娘應該在辦一件她自己認為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事情辦完了,她會出現的。娘不會隱姓埋名的生活下去。還有爹,也是平生第一次因病住上了醫院。接下來所要麵臨的變化還不能預料,但她總覺得有一件什麼事情將要在她身上發生。

那會是什麼呢?

香香衝著窗外發問。

此時夜色正濃。除了遠處建築工地的塔吊上有幾點燈火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哪一個是季海成的家屬?”

有醫生在走廊一頭大聲詢問。

“我就是。”

香香驚醒了。

“季海成是按急診收治的病人。要想及時治療用藥,你盡快到住院處收費窗*三仟元押金,否則不能繼續治療。你聽明白了嗎?”

醫生看到病人家屬猶豫不決的表情,又叮囑了一遍。

“我記住了。”

香香趕快回答。

“病人現在隻能用點兒鹽水葡萄糖,先觀察一下再說。”

香香明白過來,不是說隻要住上了醫院,就能得到及時治療,還得先交錢才行。

可是,錢——

想到錢,香香不由心裏一沉,繼而神情茫然。她不由自主的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徘徊,少有的開始苦苦思索,思考著能到什麼地方去籌集這筆錢。

醫院年代久遠。紅磚鋪就的走廊凸凹不平。蒼白的牆壁上有成片噴射狀的斑點,好像從牆邊曾經走過一位怒氣衝衝的病人。這也難怪,進到這裏來的人,要麼像失血過多似的麵無表情,臉色煞白。要麼火燒屁股一樣大叫大嚷。好像未日來臨。不論什麼人,進到醫院,都免不了心下惶然。

此時季香香的思緒開始混亂。腦子裏的景物紛紛攘攘,像有無數的鳥兒在眼前翻飛。也許是太著急了,有那麼一陣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身在何處。

“你怎麼還在這裏磨蹭?”

門診醫生看到她像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再次催促。

香香這才靜下心來。

她知道,任何的胡思亂想都無濟於事。隻有盡快送錢過來,才能救下爹的命。

可錢又在哪裏?

香香頭頂著牆,強迫自己去想村裏村外的那些地方。思緒開始在家裏地裏的上空盤旋。可家裏地裏又能有什麼呢?正在成長的莊稼像一群沒成年的孩子,派不上什麼用場。而家裏就更沒有什麼指望。苦思冥想讓香香甚至想到了賣房,可兩間土房又能賣給誰?就算有人要,又能值多少錢?如果沒有了這兩間草房,等爹出了院去哪裏安身?或者有一天娘突然回來,到哪裏去找這個家?

從此天各一方,都成了斷線的風箏,隨風飄逝……

香香像一座塑像,長久的傻站在醫院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