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常突圍(1 / 3)

非常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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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舒中民

他的晉升之路也是突圍、重生之途。

——題記

肖誌銘掏出左輪手槍,打開彈倉檢查裏麵的彈藥,子彈是滿的。任市公安局局長四年、政法委書記兩年,隻知道自己有配槍,但從來沒領出來過,更別提使用了。左輪手槍是近年配發公安機關的,他以前在省公安廳刑偵總隊時都沒有玩過。為了順利掌握擊發要領,他還特地打電話給刑偵總隊的槍械專家龍飛飛,向他請教。

終於弄懂了左輪手槍的性能,肖誌銘把槍插進腋下的槍套,站起身喊了聲:“小劉。”

“到!”一個身材魁偉的小夥子走進辦公室。

“小劉,辛苦你,今晚還要麻煩你送我到省城去。”

劉達寧是武警部隊的現役士官,跟肖誌銘兩年了,很有眼力,對官場的套路也熟絡,肖誌銘用起來非常順手。

掛著武警牌照的別克君威離開市委大院,融入了濃濃的夜色。肖誌銘閉上眼,想休息一會兒。這些天麻煩事太多,部署兩節保衛、接待最高法冤假錯案核查組、接待涉法信訪人員,眼看年底了,弱勢群體的溫飽、權益問題又擺上了桌麵。特別是上半年遭強拆的三戶村民,讓他費盡了腦筋。

當時,為了確保國家重點工程嶽巴高速公路順利施工,市委指示他與分管交通的副市長李方宏帶領征遷幹部、政法幹警配合北京來的施工單位強製拆除了吳巴縣靈樓鎮肖家村的三座茅屋。其中一座茅屋的主人是八十多歲的毛陶氏,兒子陶南強四十多歲還沒娶上老婆。毛陶氏死活不搬:“我六十年沒離開過這座房子,老頭子是死在這裏的,我也要死在這裏。”陶南強更倔:“我娘老子不願搬我就不搬,誰動我的房子我跟誰拚命!”

四月初的一個晚上,征拆辦的工作人員突然闖入拒絕搬遷的人家,拖的拖,抱的抱,把人全部轉移到鄰村的村民活動中心,然後用鏟車把茅屋推倒鏟平。這個晚上,陶南強上山狩獵去了。等他回來,驀然發現茅屋不見了,老娘不見了!陶南強像被獵戶逼得無路可走的困獸,扛著獵槍在附近的村落裏亂竄。在鄰村的村民活動中心,在毛陶氏的嚎啕聲中,他的獵槍開火了,四名征拆辦工作人員中彈,好在都是輕傷。

槍聲震驚了省市有關部門。法院快審快結,判處陶南強有期徒刑一年。毛陶氏聽到兒子被判刑的消息,撒手離開了人世。

每每想起這件事,肖誌銘心裏就隱隱作痛。但他也沒辦法。依法依規合情合理,是他的做人原則,也是政府政法工作的原則。有些傷痛不可避免,政府隻能盡可能地予以補償。今天,肖誌銘就是在接待這起強拆事件的另兩戶當事人的上訪。房子拆了,但補償卻沒有全部到位,村民找征拆辦沒有結果,便把氣撒到政法機關身上——那天晚上他們看到到處都是著裝警察,便認定是警察拆了他們的房子。

肖誌銘幫村民四處聯係,親自找到分管交通的副市長李方宏和分管財政的常務副市長付彬冰,補償的事才得到落實。同時,他也得到一個確鑿的消息:陶南強假釋出獄了。上訪村民說,陶南強用征地補償款買了黑槍和幾百發子彈,立誓要刺殺肖誌銘。

肖誌銘並不怕人刺殺。他從基層民警幹起,當過派出所所長,省城公安局的分局長,省公安廳刑偵總隊重案支隊支隊長、副總隊長,後來又下派到巴戎市公安局任局長,辦過形形色色的案件,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嫌疑人,遭到的恐嚇、威脅不知有多少,他從來沒怕過。但今天不同,陪同他一起接訪的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單毅然、政法委副書記楊章文高度重視,迅速把陶南強納入監控程序,並為肖誌銘領出了配槍。

配著就配著吧,身上多年沒掛槍了,肖誌銘還真有些新鮮感。

君威在高速路上行駛,但速度大不如前。起霧了,而且特別濃,一團一團地翻滾著。車燈的光柱變成了乳膠狀的一團,濃縮在車燈前麵,根本無能見度可言。高速公路兩邊的反光標近在咫尺卻隱隱約約,難以分辨行車道與快車道,隻能靠司機的經驗和直覺。這樣的壞天氣,肖誌銘卻堅持要趕到省城去。

車速大概隻有二三十邁。肖誌銘降下車窗,寒冷而潮濕的空氣頓時讓他清醒了不少。老領導阮維梁這麼急著叫自己過去見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阮維梁是肖誌銘仕途上的重要砝碼。阮維梁也是從普通民警幹起,擔任過派出所所長、公安局局長、公安廳副廳長,直到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作為他的得意門生,肖誌銘的每一個進步都打上了阮維梁的印記。雖然現在阮維梁去了政協,隻是一個副主席,但肖誌銘已經站起來了,而且前途無量。

五點四十分,汽車緩緩地停在省委大院獨棟別墅區東頭7號樓下。別墅的大門開了,阮維梁的秘書袁學偉迎出來,把肖誌銘領進客廳。阮維梁和夫人段如意從樓上下來。“誌銘,路上辛苦了。這樣的天氣叫你過來,你阿姨埋怨我一晚上。肯定沒吃早餐吧?司機呢?”

“司機回賓館休息了。”

“來,隨便吃點兒。”阮維梁拉著肖誌銘往餐廳走去。

肖誌銘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阮維梁看到他腋下的槍套,問他怎麼在刑偵養成的習慣還沒改。肖誌銘沒有解釋,隻嘿嘿笑了笑。

吃完早飯,阮維梁領著肖誌銘進了樓上的書房。

“小肖,我急著叫你過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阮維梁說著,輕抿了一口剛泡的熱茶,眼睛瞟了一下窗外的濃霧。“你是我很看重的一個年輕人,可以說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你應該還有更好的前途,更大的進步。我想,你要好好地把握機會,爭取一切有利條件為己所用。”

阮維梁的話讓肖誌銘有些不明就裏。我怎麼啦?是不是老領導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不好的風聲?或者有人告狀,省委準備派人來巴戎調查?

調查這一關,肖誌銘問心無愧。不論貪贓枉法、瀆職失職,還是中飽私囊、危害百姓,這些事情他都沒有做過,婚外情他更是不沾邊。在巴戎六年,他與女性交往向來慎重。何況自己擁有嬌妻愛子,仕途蒸蒸日上,他可不想輕易把前途毀了。

阮維梁接著說:“昨天下午我到周書記辦公室請假。嵐嵐在外地,找了個教授,兩人都很忙,離不開,沒時間回來看我們,隻好我們老兩口去看他們。我想我是該徹徹底底退休了……我把這個意思給周書記彙報了,周書記同意了我的請求。接著,書記又跟我聊了一會兒,講到了巴戎的班子問題……”

終於進入正題了。肖誌銘屏住呼吸。

“周書記對巴戎的班子還是十分肯定的,對王誌光同誌的工作能力也表示讚賞。但是,巴戎的班子很快會麵臨一個問題,市長侯定革同誌原來在國家發改委掛過職,發改委的意思是要把他調過去。上周發改委已經來人找他談過話,準備春節後就辦手續。目前,這件事還是機密。周書記擔心,消息一旦走漏,會引起很多人對市長這個職位的覬覦,對巴戎的工作造成幹擾,也會妨礙侯定革同誌在離職前工作的開展。周書記還在一件事上征求我的意見——如果侯定革同誌離開巴戎,市長這個人選從哪裏產生?這個問題我沒敢輕易回答。周書記的意思是還得在巴戎內部產生。目前巴戎的幾個副職都很有能力,而且在巴戎產生也減少了紛爭麵,有利於班子的穩定。”

“您是說——”肖誌銘有點兒難以置信。

“對。其實周書記知道我跟你的關係,他征求我的意見,就有暗示的意味。”

到目前為止,肖誌銘還從未想過他自己在侯定革市長調走這件事中所處的位置,聽了阮維梁的話,他不由得大為震驚。“感謝領導這麼看重我,”肖誌銘緩了一口氣,“可我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我得回去好好考慮一下。”

“你是要好好考慮,可以征求一下你父親的意見。”阮維梁說,“但我跟老伴是上午十點鍾的飛機,我要在上飛機前把事情跟你說清楚。你得抓住元旦和春節這一段大好時機。”

“說實話,我沒想到這麼快上位。”

“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是機遇。”阮維梁說,“市長這個位置的誘惑力可想而知,肯定會吸引眾多角逐者,也會招來眾多無形的手。不論於公於私,我都看好你。要能力有能力,要資曆有資曆,要政績有政績,而且年輕有魄力,在領導心目中有地位,在群眾中有口碑。這麼多優越條件,你不去爭,誰去爭?難道讓庸人上?”

這番讚揚的話是老領導對他的最高評價,讓他心裏暖洋洋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但同時,他也有一種被卷入密謀的感覺,心中不免有些別扭。

阮維梁似乎覺察到他的內心活動。“但話又說回來,按常理,你也不是最有競爭力的選手,比你老謀深算的人多著呢,比你根基深厚、關係盤根錯節的人多著呢。所以,你對形勢也得有個清醒的認識。今天我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你,說不定有人比你更早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你得早下決心,做足準備。”

肖誌銘猶疑地望著阮維梁。

“你好好考慮一下。”阮維梁說,“我的話就說到這裏。你決心參與了,打個電話給我。”

肖誌銘幫著阮維梁把行李搬到車上,送他們到機場,才返回位於省公安廳的家。妻子不在家,也許還在盯著她那些高科技儀器吧。肖誌銘把包一丟,鑽進衛生間衝了個澡,便一頭倒在床上。

王玫回來時,看到床上躺了個男人,足足看了五分鍾,又拍了拍那張熟悉的臉,還是沒醒。她就這樣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男人。兒子到上海讀大學後,他們一家成了三地分居,這套曾經充滿歡笑和鍋碗瓢盆合奏聲的房子頓時冷清下來。王玫在省公安廳技偵總隊任副總隊長,工作忙;丈夫在巴戎市任政法委書記,工作更忙,不是省裏開會,半個月難得回一次家,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睡覺,好像在巴戎從來沒睡過覺似的。家,就是他補覺的地方。

下午三點鍾,肖誌銘終於醒了。他把清早阮維梁說的話跟妻子說了一遍。王玫說:“為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機會還是爭取一下好,免得後悔。”

肖誌銘說:“這事真讓我有些害怕。競爭壓力很大,可能要動用方方麵麵的關係……”

“事在人為,不為怎麼知道不可為呢?而且這種事,周書記可以說給阮老聽,可能也會說給其他老領導聽,也許有人早就磨刀霍霍了。一場爭鬥已經開始了,你想置身事外恐怕都難。阮老大清早把你喊到家裏,就是讓你早做準備。”

肖誌銘不得不承認王玫說得沒錯。巴戎要調整市長,這個消息是省委周懷翎書記傳出來的。周書記富有政治智慧,有口皆碑,這個智慧也可以說是心計。他為什麼要通過阮維梁把話傳出來?他是算準了阮維梁會向誰傳遞,還是另有用意?而阮維梁也隻是鼓勵自己去爭取,至於如何爭取,他會不會向周書記打招呼,卻沒說下文。阮維梁雖然不再是常委,畢竟在本省經營了二三十年,德高望重,他發句話,肯定是有人聽的。也許他是要肖誌銘先掂清自己,砌好基礎,碼好台階,他再在關鍵時刻發力。

作為革命老區,省委要求巴戎市委的中心任務是維穩,經濟並不放在第一。肖誌銘作為政法委書記,維穩成果令人矚目,多次受到省委領導的表揚,還被特邀參加了上半年召開的2013年度全國政法工作會議。這是政績吧。市長抓的是經濟,但穩定是發展的前提,能抓穩定,也就能抓發展,這應該是一張過硬的牌,應該能夠加分。還有,在巴戎黨委和政府班子裏,自己是學曆最高的,年紀最小的,這也是一張好牌。不過,這張牌也有可能被人否定——年輕可能經驗不足,以後還有的是機會。

人脈關係方麵,自己沒有根基。以前,省公安廳的同事公開說他是阮維梁的人,現在阮維梁退下來了,原來的資本全部化為烏有。與省委周書記隻有工作關係。省政法委書記謝定宏是自己的直接領導,也是自己在刑警學院刑事技術進修班的同學。這層關係可以利用,但也要試探,同學不一定知心,如果太直接,顯得自己是在跑官要官,反而損害了領導對自己的印象,得不償失。巴戎這邊,市委書記王誌光盡管對自己很倚重,但說不上交心。現在的政壇,講究的是用自己人,省委組織部來考察的時候能博得他一句好話就不錯了,要力挺,難得有這種可能。唯一能力挺自己的是政協主席文春秋,他是肖誌銘的前任政法委書記,也是肖誌銘的直接提攜人。而其他市委常委和政府副職,則隻會是自己的勁敵。

肖誌銘想得頭都有些大了。好牌太少,劣勢卻太多。上麵,他不屬於哪一門哪一派,沒有人幫著指引,更不用說拍板指定;下麵,他沒有刻意拉攏人,沒有誰為他吹喇叭抬轎子。所以,真正去爭取這個位置,相當於自己一個人赤膊上陣。

飯後,夫妻倆趕到嶽戎。肖誌銘的父親肖澤南從交通廳廳長的位置退下來後,在嶽戎鄉下的宅基地上蓋了一棟小樓,和母親一起在這裏養老。

“來之前怎麼不打個招呼,”肖澤南說,“你媽什麼都沒準備。”

“昨晚處理一起信訪事件,一直忙到半夜,今天一早又送阮老去機場,沒想起給您打電話。”

“阮主席?”肖澤南很敏感,“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找你?”

“嗯,有個不太確切的事情……巴戎市的市長要調整,省委的意思是從巴戎市內部產生。”

肖澤南沉吟片刻:“那你得爭取啊,阮主席對你期望很高。”

“阮老也是這樣建議的,可是……”

“可是什麼?如果有機會,你必須參與博弈。”肖澤南說得斬釘截鐵。“離人大召開的時間很近了,幸好有兩節,準備還來得及。這件事阮維梁是怎麼知道的?”

“周書記告訴他的。目前,這件事還是絕密。”

“周書記為什麼與阮維梁商量這種事呢?”肖澤南若有所思,“這個節,我們有好多事情要做,趁現在我還認識幾個能幫忙的人……當然啦,如今能幫忙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我得趁我死前,把那些政治智慧傳授給你,也許還沒過時。”

接下來的一天,肖誌銘與王玫一直待在鄉下的小樓陪伴父母。父親喋喋不休地跟他講述以前在官場的逸聞趣事,末了總要總結一句:“這就是政治智慧啊。”這些事情都和幹部提拔聯係在一起,耐心、守伏、機遇和賞識,每一個因素都是為了一種可能——提拔。

父親說了這麼多,主旨隻有一個:促成他投身競爭。但肖誌銘依然舉棋不定。他知道這種競爭不是西方社會的競選,也不是擺政績、擺品德的硬碰硬。中國官員的提拔沒有國際慣例可循,最多隻能說是中國傳統觀念的“約定俗成”。這個所謂的“約定”,其中可變的因素太多……

在父母家住了兩天,肖誌銘回到省城。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剛進門,手機就響了。王玫看了看表,“這麼晚了,爸爸還打電話過來,肯定是不放心你。”

肖誌銘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豎起食指放在唇邊:“是阮老……”

“沒休息吧?”電話那邊傳來阮維梁的聲音。

“沒有,才十點鍾。您還好嗎?”肖誌銘問。

“好。剛安頓下來,你阿姨就催著我給你打電話。”

“謝謝阿姨記掛我。”

“你阿姨說,機會來了就要珍惜。我想你也許會比我做得更好。”阮維梁語重心長。

“那怎麼可能?有您十分之一我就滿足了。”

“這就需要你自己去爭取。爭取,不是跑官要官,是適應中國的規則,按規則辦。一個位置反正需要人去幹,是庸官昏官貪官去幹,還是才德雙馨的好官去幹,雖然體現上級的智慧,但也在於下級的表現。領導要用自己了解的人,做下級的就要讓領導了解自己。”

“我盡力吧。”肖誌銘說得有點兒勉強。

“是不是後麵還有一個但是?你是不是怕站在風口浪尖上,成為眾矢之的?隻要你行得正,坐得端,怕什麼?說小點兒,這是你個人的前途命運;說大點兒,這也是為了黨的事業、人民的幸福、地方的發展。”阮維梁說,“話說回來,處在任何位置上,都可能成為眾矢之的。”

肖誌銘沉默良久:“好,我聽您的。”

“不是聽我的,要聽你自己內心的。”阮維梁堅定地說,“如果是別的人,聽到這個消息早就活動開了。正是因為你沒有像別人那樣急功近利,我才更看好你。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個時機和度的把握全靠你自己。”

翌日,妻子王玫早早離開,說是要去單位處理一件緊急公務。肖誌銘打開手機,有十幾條未讀短信,都是約吃飯喝茶的。現在人都忙了,打電話屬於騷擾,要約人,先發信息投石問路。肖誌銘挑了挑,看到這樣一條信息:“聚少思濃,茗香意遠;風生水起,必泛微瀾;佳節之際,可有餘韻?”落款是華少懷。

華少懷是肖誌銘高中時同級不同班的校友,成績優秀,活動能力卓越,與肖誌銘都是校學生會幹部。考上全國重點大學後,入校就擔任校學生會幹部,大二接任校學生會主席,頗具組織能力。畢業後,華少懷被分配到省人大內司委,六七年時間就提了正處,是他們那一屆同學中提拔最快的。可是,在正處位置上沒幹滿一年,華少懷突然離職,到人大賓館擔任了總經理,再一年,他與人合夥注冊成立道一公司。現在道一公司已發展成道一控股集團,旗下有三十多家星級連鎖酒店,原來的巴戎市委招待所被道一收購,改造為道一巴戎山莊,是市委市政府的重點接待場所。對於為什麼退出公務員隊伍,淡出政治圈,華少懷從不談及,但他與省內外政壇人物的交往一如既往地緊密。

肖誌銘回複:“韻味悠長,珍惜當下。”

電話馬上過來了,華少懷問:“你在省城?肯接見我了?”

“是你接見我才對,你是省城的老總,我是鄉下回來的。”肖誌銘笑著答道。

“那好,道一黃興店陶然茶座六號包廂,隨時恭候光臨。”

茶座名曰“陶然”,古色古香,結合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體現悠久的曆史氣韻。華少懷果然在六包等著。待肖誌銘坐定,一名茶博士輕輕推開門,嫋嫋婷婷地進來,像個從畫裏飄身落地的仕女。她放下端盤,擺好茶具,準備進行茶藝表演,這是招待客人的固定程序。第一道茶泡好後,華少懷輕輕地揮揮手,茶博士識趣地退了出去。

“華少,好雅興啊。”圈裏人都叫他“華少”,指的是他公子少爺的做派。

“散人一個,窮得隻剩下雅興了。”華少懷笑著說。

肖誌銘端起茶杯嗅了嗅:“我真羨慕你,你現在有坐看雲起雲落的資格了。”

“這個社會需要各色人等,王有王道,鼠有鼠穴,雞飛狗跳,各司其職。如果個個都跟你一樣去爭著當官,誰納稅?誰聽你演講?誰來奉承你?拿我來說,我就是專門為你們這些當官的服務的。你現在就麵臨著一個機遇,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哈哈,你還真拿自己當神仙。”

“侯定革要調走了,市長可能從內部產生,這是不是一個機遇?”

肖誌銘心裏一驚,臉上依然不動聲色:“他調走跟我有什麼關係?上麵還有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再不濟,還有組織部長、宣傳部長,哪裏輪得上我?”

“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想當市長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昨天我就在打聽你的動向,發個信息投石問路。你回了我的信息,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了。我毛遂自薦一下,給你當參謀,你看怎麼樣?”

“當然好。”肖誌銘忍了忍,還是吐露了心跡,“你想怎麼操作呢?先聲明一點,我們做事要陽謀不要陰謀。”

“這個你放心,我十幾年風風雨雨過來,做的都是正經生意。我負責給你策劃,具體實施還要靠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政績、你的能力和表現讓領導把你列入候選名單。”

肖誌銘知道,華少懷雖然離開了人大這個權力中心,但他一直遊移在政治的邊緣,做的是官商生意。他的道一集團在十年裏迅速擴張,也完全得益於他在權力的縫隙裏遊刃有餘。

“相信我,二十年的交情,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也別讓我失望。如果你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去爭取,這是一盤不能輸的棋。”

中午,肖誌銘與華少懷一邊吃午飯,一邊商量參加晚宴的人選。可晚宴必須參加的一個人卻從早晨出去後就一直失去了聯係,那就是王玫。肖誌銘知道公安技偵工作的特殊性,王玫的公事他盡量不過問,有些事,隻要開口就會犯忌。但這個上午王玫做的事與公安技偵工作關係不大,她自己卻可能犯忌。

原來,肖誌銘還在睡夢中時,王玫的手機接到一個奇怪的信息:“王總隊長,我知道一些事情想告訴你,如果你信得過我,請務必於上午八點半到鹹嘉湖涼亭會所相見。事關你老公肖書記的前途,過時不候。”

王玫立即趕到總隊機房,把發送信息的手機號輸入係統。那是一個極普通的神州行號碼,五十元一張滿大街都是,不需要身份證,代碼全都登記在移動公司客戶經理一個人的名下,隻能查出是哪個營業網點賣出去的,至於是誰買的,什麼人在使用,那就查不到了。

鹹嘉湖是一個大型住宅小區,轄地一千多畝,學校、醫院、超市、賓館、酒店等服務配套設施齊全。涼亭會所就設在小區中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配樓,門麵比較低調,但內飾豪華,風格別致,亭台樓榭,花鳥魚蟲,小空間裏營造出大天地。

王玫停好車,便有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殷勤地走過來,幫她拉開車門。王玫從手包裏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青年。

“我是專門為您服務的,不用付小費。”

王玫驚疑地看了青年一眼。這麼說,他們在監視著自己。是出了公安廳後,還是已延伸進了公安廳?一路走進會所大廳,青年伸手做出請的姿勢:“請這邊走,老板在等您。”

王玫突然收住腳步。“服務員!”

“您好。”一個年輕女服務生走過來。

“請安排一個僻靜點兒的包廂。”王玫說。

“請隨我來,九包的環境幽雅,絕對沒人打擾。”女服務生說。

王玫留意了一下大廳的監控,公共空間全覆蓋,但包廂保留了私密性,應該不會有竊聽器。“就這兒吧。”王玫隨著女服務生一路往前走一路觀察,停在六包的門前。

“這個包廂因為魚缸損壞,閑置了一段時間,可能不及九包舒適。”女服務生說。

“沒關係,就是這裏。”王玫說。她不能不小心,雖然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她不想給人留下把柄。

茶水點心剛剛擺好,一個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走了進來。

“是你?”王玫從沙發上站起來。

來人是博訊國際貿易投資公司總裁龔建國,江湖上號稱地下組織部長,消息靈通,善於跑上層關係,官場套路十分熟稔。

“我以為你會猜出來的。”龔建國邊說邊伸出手。

王玫沒理睬他的動作。“看來,您不像別人傳說的那樣活得很滋潤。”

“何以見得?僅僅是因為給你發匿名短信?都是社會人,哪能沒有約束性。”龔建國說。

“那就是說監獄的教育還是卓有成效的?”王玫針鋒相對。

龔建國神色有些尷尬:“別提那事了,算我求你。今天約你來,一是想向你道歉,二是看是否有機會將功補過,為我當年的事贖罪。”

“罪不罪的,法律已給出了答案,現在說也無益。”

龔建國因為行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前年才假釋。當時,工業和信息化廳由原工業廳合並相關廳局剛剛成立,廳長、副廳長的位置競爭十分激烈。省委傳出的消息是從現任廳局長中遴選工業和信息化廳廳長,其他的廳局長任副廳長。王玫的父親當時是工業廳的一名老資格副廳長,本來有機會續任工業和信息化廳副廳長,但龔建國背地裏卻幫了他競爭對手的忙,導致王父不得不退居二線。龔建國與王父是多年的老朋友,在王父的續任問題上龔建國倒戈相向,讓王玫十分生氣。不久,王玫在某個案件的監控工作中發現龔建國涉嫌一起重大貪腐案件,她毫不猶豫地把情況報到了檢察院。

“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龔建國說,“隻希望少招些怨恨。我經常教導年輕一輩,特別是我兒子龔亮,記住我的教訓:做什麼都不如做人重要。龔亮你認識,他在巴戎的一個縣裏。我坐牢的時候,他被省委下放到吳巴縣任副縣長,已經三年了。”

王玫沒有吭聲。她隻希望趕快進入正題。

龔建國繼續說:“我隻有一個兒子。女兒在美國,嫁的是外籍,不可能回來了。”

王玫敏銳地意識到龔建國的意圖。“你想讓兒子調回省裏?這事找我沒用。”

龔建國說:“那年研究他的事,組織部內定的,沒有八年不準回省裏。”

“那你是想把他調到巴戎來?老肖是政法委書記,不對口,他也沒這個能力。”

“我知道巴戎的市長要調離。”龔建國說,“周書記說了,市長從巴戎產生,你家老肖是最有實力的人選。”

“不可能,他進常委才兩年,根本輪不到他。”王玫表麵平靜,內心卻十分震驚。她和肖誌銘前天才知道這個消息,可一個處於假釋期內、仍被監管著的犯人竟會知道得這麼詳細。

龔建國看穿了她的心思:“如果你不知道這件事,或者肖書記不想去爭取,你是不會來這裏的。我希望我能促成這件事,然後,肖市長再幫我解決小兒的問題。”

王玫歎了口氣:“這是交易。你就是吃了這種妄想的虧。”

龔建國平靜地說:“巴戎市委副書記柳景平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今天上午他會來省城。”

王玫倒抽了一口冷氣。

“柳書記也許認為他繼任市長理所當然,但世上沒有鐵定的事,任何一個因素的改變都可能影響最後的結果。”

王玫冷冷地盯著龔建國:“你這是在警告我?”

“不,我隻是在講道理,讓你理解我的苦心。我可以第一時間了解高層的一些信息,影響某些事件的發展,甚至可以阻止某些競爭對手施展不正當手段。”

“龔老板,我不能卷入這件事情。”王玫說,“肖誌銘也不能。”

“你不需要介入,你丈夫也不需要卷入任何事情。我會盡己所能提供幫助。如果他得到市長任命,如果我的幫助確實有效,我隻希望你在他耳邊輕輕說一句。”王玫正欲開口,龔建國揚手製止了她。“你現在不必答應任何事。我沒有提任何條件,你我之間沒有任何交易。特別是肖書記,他是清白的。”

王玫站起身。“龔老板,我得走了。在我的記憶裏,這次見麵沒有進行過。”

龔建國也站起來。“也許我們不會有聯係,但你會時常感到我就在你身邊,我在幫助你,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

王玫轉身往門口走去,在拉開門的當兒,又回過頭來說:“把那張手機卡給我。”

在開車回省公安廳的途中,王玫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剛才會麵的情景。她很後悔貿然查詢龔建國的手機號,查詢情況會在係統裏留底,她也許需要對此作出解釋。不過,真正使她頭痛的還是龔建國。此人有頭腦,能量大,他要做的事,她是無法製止的。

電話通知是六點鍾聚會,五點半便陸續有客人過來。省委組織部幹部一處副處長文香香是肖誌銘的同學,她的丈夫吳凱是王玫的同學,兩家人一直走得很近。肖誌銘在通知時特地請他們夫婦早點兒到,但見麵時,肖誌銘意外地發現,與吳凱勾肩搭背的卻是省政府督察室的喬知曉。肖誌銘原打算與文香香夫婦單獨聊一會兒,了解一下目前組織部的相關動態。這個想法肯定是泡湯了。

“喬主任晚上有任務,不好開車,隻好屈尊坐我的車過來。”吳凱邊往包廂裏走邊說。

“我沒什麼任務,難得放開喝肖書記一次好酒,所以隻帶酒量不帶車。”喬知曉胖胖的臉上閃著紅光,看似和藹可親,卻是出名的鐵麵督察。

文香香接話說:“現在的貪官全跟喬督察一個樣,學乖了,不開車,不戴表,不抬頭,不亂笑,躲著喝,藏著小,正麵嚴肅,背後逍遙。”

喬知曉假裝沒聽見文香香的話,在沙發上坐定,笑眯眯地對肖誌銘說:“這地方這麼豪華,是你個人出錢請客,還是公款吃喝?現在正好有個市長的空缺,你可不要太張揚哦。”

肖誌銘臉上微微一緊,心想這個喬知曉太沒眼色。不過,這也證明了一件事——市長調整的消息已遍地開花。

“當然是個人請客!這不,我們還請你來現場督察呢。”肖誌銘說。

“現在公務宴請抓得很緊,誰也不能觸高壓線。一餐飯犯不著與烏紗帽連在一起,可要小心。”

“中央抓的是公款消費,難道私人請朋友、請同學、請親人,也不吃了?”門外響起華少懷的聲音,“喬大督察,你的爪子也伸得太長了吧。”

華少懷與喬知曉中學時是鐵哥們兒。他發了話,喬知曉便不再說這個話題,率先拿起叉子叉起水果,給在場的女士一個個地敬。“來,我們祝肖書記官越當越大,我們才會越來越有口福。”

華少懷說:“你在督察部門工作,就要幫肖書記把住關,有什麼信息第一時間提供,免得肖書記被人使絆子。”

客人陸陸續續到齊了——省紀委的、省政法委的、省委宣傳部的、幾個省領導的秘書、部分廳局的領導、電視台報社的主任等。肖誌銘與華少懷在商量請客名單時,是經過慎重考慮的,請的都是重量級人物。

酒過三巡,因為肖誌銘是主人,所有的同學都向他敬酒,他想躲一下,便借口上衛生間出了包廂。這時,省委宣傳部文明辦副主任林勇軍走了過來。“肖書記,感謝您的盛情邀請啊。”

“也要感謝林主任在百忙之中抽空參加。”肖誌銘與林勇軍交情並不深,這次考慮到他是巴戎人,也許會有用得著的地方,就把他的名字放進了宴請名單。

林勇軍說:“客氣了,肖書記。我聽說巴戎的市長要調整,你知道這件事嗎?”

“哦?”肖誌銘故作驚訝,“市長才來了兩年,還沒到換屆的時候,應該不會調整吧?再說,他在巴戎幹得好好的,政績不錯呀。”

林勇軍盯著肖誌銘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出“假”字來。“調整並不一定是因為換屆或者政績不行,也許是工作需要呢?”

“那……也有這種可能。”

“如果調整的話,你認為巴戎誰擔任市長合適?”

“這個——”肖誌銘攤了攤手,“這可是高層的事情。”

林勇軍問:“你擔任常委幾年了?”

“兩年。”

“你要直接擔任市長可能沒多大希望。”林勇軍的口氣像領導找下屬談話似的,“當然,如果有機會,我們都全力支持你。”

“那就先謝謝了。”肖誌銘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林勇軍卻拖著步子跟緊了肖誌銘。“既然你沒有希望,有一個人想請你幫忙。你們市裏的副書記柳景平與我有點兒親戚關係,請你關照一下。”

肖誌銘像突然吞了一隻蒼蠅,惡心得不行。“他是我的領導,隻有他關照我的份兒。不過你放心,隻要有用得著的地方,我一定全力以赴。”

包廂門開了,文香香探出身子。“難怪看不到主人,原來你們在這裏談國家大事。快來快來……”

肖誌銘一邊應酬,一邊試圖平息內心的焦慮,他對自己說:“還剛開始呢,事在人為。”

第二章 網上散布買官賣官謠言一

元旦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肖誌銘參加完簡單的常委碰頭會,剛回到辦公室,巴戎市副市長、公安局局長單毅然闖了進來。

“肖書記,網上出現一篇帖子,造謠誹謗年前公安局的人事調整。”單毅然把手裏的呈閱件遞給肖誌銘。

這篇帖子內容翔實,有理有據。先是列出年前公安人事調整存在的三個問題,每個問題違背了國家的哪些政策;然後,剖析問題出現的原因——權錢交易、權色交易、官二代,並且在每個原因下麵列舉具體的事例,有名有姓有數據。帖子的矛頭直指公安局主要領導和政法委書記,說他們不僅在巴戎收賄受賄,而且在省城有一個官托團,專為他們買官賣官提供中介。

肖誌銘有些吃驚。他驚的不是帖子的內容,而是帖子出現的時機。如果這不是一個偶然的個人行為,而是針對自己的話,那麼這件事背後的推手一定是有意爭奪市長職位的人,換句話說,對方應該是市委常委之一,至少也是副市長級別。

市公安局網絡監察部門在呈閱件上標注,該帖子同時出現在鳳凰網、搜狐網等多個熱門網站的論壇裏,跟帖人數不少。既然市公安局網監部門發現了,那麼省委,特別是安裝了負麵輿情監控係統的省委宣傳部門肯定早已發現,也許已呈報省委主要領導。

“帖子的作者精通公安人事工作,熟悉公安內部情況,寫得非常專業。特別是內部機構設置、人員關係都寫得清清楚楚,這肯定是公安內部人員幹的。”跟在單毅然身後的技偵支隊支隊長黃昭陽介紹說,“我們已安排專人進行調查,發帖地點在西苑路市財政局新辦公樓後麵的棚戶區,附近幾個建築工地的工人都住在這裏。因為工地多、工期長、工人群居,承建商為了穩定人心,未經批準設置了一個臨時網吧,沒有監控、認證設施,所以誰來上網,誰使用了哪台電腦根本無法查清……”

肖誌銘對單毅然說:“這也未必是壞事,我們要歡迎監督嘛,有違法犯罪、有失職失誤,都可以查。下麵立即做好幾項工作:一是召開公安局黨委會,認真剖析帖子的內容,對照查找問題,研究應對措施;二是請網監部門繼續深挖發帖人;三是與上級網監部門聯係,請他們協調相關網站刪除帖子,阻止其繼續擴散;四是馬上向王書記彙報。”

事情發生了,隻好麵對,別等上級查辦的時候措手不及。如果負麵輿情沸沸揚揚,即便最後查實沒有問題,也顯得自己無能。

單毅然憂心忡忡:“這個帖子的影響極其惡劣,現在公安局裏已經滿城風雨……”

“你讓辦公室和宣傳科一起針對這篇帖子擬個文,盡快發到網上澄清事實,要仔細斟酌用詞。畢竟刪帖不是馬上就能做到的。”肖誌銘說,“發帖人是內部的,如果查明他的身份,最好是讓他出來認錯,在網絡、報紙上登出更正,在全體民警大會上做出檢討。”

單毅然的工作效率還是挺高的。他從刑偵和技偵兩個支隊各抽調了五名同誌,以IP地址為主線,以發帖網吧為中心,查人查車查目擊者,並圍繞市公安局內部的可疑人員,從寫材料的文風、有關素材的知情範圍等方麵展開調查,很快發現了一個可疑對象——年前剛剛任命的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吳戒之。

“真的是他嗎?會不會搞錯?”肖誌銘有些難以置信。

單毅然說:“應該不會錯。鎖定的幾個證據全部指向吳戒之,主要有四點:一是與發帖時間相對應,吳戒之的手機信號在發帖地點出現,晚上十一點左右還在發帖網吧所在基站範圍內接了一個電話;二是吳戒之的配車晚上十點多鍾經過西苑路出城方向的電子哨卡,晚上從這裏出城的車輛很少,而吳戒之的配車十分搶眼;三是網吧老板反映,發帖人戴鴨舌帽、眼鏡,我們拿了五個嫌疑對象的照片——三個戴眼鏡,兩個不戴眼鏡——請他辨認,老板覺得吳戒之最像;四是經省公安廳專家鑒定,吳戒之以往起草材料的文風與該帖子的文風一致。”

肖誌銘慎重地說:“會不會是吳戒之恰巧在附近有事?”

“有這個可能性。但結合第三點、第四點證據,基本上可以鎖定吳戒之。下一步,我們打算對吳戒之進行秘密偵查,如果他有其他違紀問題,我們就可以敲山震虎,爭取讓他自己站出來認錯;如果他冥頑不化,隻要他的違紀問題坐實了,輕則結束他的政治生命,重則讓他負刑事責任。”

吳戒之曾在肖誌銘手下寫了四年材料,以他的寫作水平,寫出這樣的帖子並不難,可肖誌銘更願意相信吳戒之的品行。印象中,這是個很忠厚的人。也許,他的背後還有別人,吳戒之隻是替罪羊而已。

“也許你覺得吳戒之不會做這種事。”單毅然看出了肖誌銘的猶疑,“一年前,我們不是同樣不相信吳戒之會犯作風問題嗎?但那個女人吵到公安局,讓人不得不信。”

單毅然說得沒錯,肖誌銘歎了口氣。人心隔肚皮啊。現在自己麵對的是一場生死博弈,每一方都在考慮自己手裏的牌,卻不能預測對手會出什麼招。肖誌銘覺得自己手裏最有力的一張牌就是公安局,隻要自己行得正,不必擔心別人誣陷栽贓,如果別人硬要這麼做,自己也隻好不客氣。

單毅然離開後,肖誌銘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裏,文件也看不進去。他的心情很不好,不為別的,就為這篇帖子的事,竟然要來陰的,要結束一個民警的政治生命,甚至要把他送進牢房。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他發了帖子攻擊自己,卻不能直接給他處分,而是要從其他方麵找出問題打擊他,這本身就有些偏門。何況,到底是不是他發的帖子,肖誌銘還心存疑慮。

一年前的冬天,有人跟他說吳戒之犯了作風問題。他開始還不相信,說誰都有可能在外麵亂找女人,吳戒之不可能,這個人的人品是可靠的。可馬上他就得到確切消息,昨晚吳戒之外麵的女人在警苑小區吵了一夜,今天上午又吵到公安局辦公大樓。吳戒之進了紀委辦公室就全部承認了。

後來,單毅然跑到政法委和市紀委為吳戒之說情,紀委也認為吳戒之在與那個女人發生關係方麵有意外情節,再加上吳戒之主動承認錯誤,所以決定從輕處理。後來,那個叫史茵嫵的女人因為敲詐勒索,被人殺害碎屍,吳戒之在偵破這起案件時立了大功。市局黨委考慮到吳戒之的工作能力和工作實績,根據市紀委的要求,給予吳戒之免職另行任用的處理,保留他的副處級,後來又任命他為新成立的刑偵支隊重特大案件偵查隊的政委,這個政委是高配的副處級。應該說,這樣的安排對吳戒之來說是合理的,有利於下一步的升遷。但市公安局紀委書記寧擁軍提出了異議,作風出了問題的幹部不宜擔任政委。所以,方案報到政法委時就有了變化,吳戒之被任命為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從職務序列上看,副支隊長是管理下屬隊隊長和政委的,但副支隊長隻是正科級,下屬的重特大案件偵查隊隊長和政委卻是高配的副處級。這是由於公安職務編製的混亂性導致的,而吳戒之麵對這種安排,內心會不會有所怨恨?

巴戎山莊666號房間可以說是道一集團總經理華少懷的行宮,客廳、餐廳、一大一小兩個臥室還附帶小會議室。肖誌銘還沒進套房,就聽到了裏麵的談話聲,他知道已有人捷足先登。

盡管大門敞開著,他還是輕輕地摁了摁門鈴。裏麵傳來華少懷的聲音:“肯定是肖書記來了,隻有他看到門開著也這麼小心謹慎。”

屋裏的另一位客人是文春秋。整個兒巴戎官場都知道,肖誌銘之所以當上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他的前任文春秋起了很大的作用。文春秋卸任去擔任政協主席前,與市委書記王誌光硬扛,跟省委書記周懷翎軟磨硬泡,說肖誌銘是我徒弟不假,但這個人有能力有魄力,巴戎的政法工作隻有交給他我才放心。

肖誌銘也的確給文春秋爭氣,兩年時間,巴戎的穩定工作一直在全省排名第一。現在,肖誌銘再次麵對人生的機遇,打好文春秋這張牌,是他玩轉巴戎官場的關鍵。看來,華少懷想到了他的前麵。至於文春秋,他也同樣希望打好肖誌銘這張牌。在權力中心培植一兩個得力的人,既是自己傳幫帶的政績,也是安度晚年的根基。而且自己晚輩親人的提拔任用,就靠這些人說話呢。

官場如棋,涉足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肖誌銘大步走進客廳。“文老,我正要去府上請安呢,沒想到您先來了。”

文春秋起身相迎。寒暄過後,華少懷把話引入正題。文春秋說,市長的位置確實有誘惑力,不但有眾多的追求者,也是各種無形的勢力之間的抗衡。比如身居高位的要提攜子弟,為自己安排退路;抬轎子的恨不得馬上把上司頂上去,給自己騰出位置。這是一條利益鏈。

“在這些人當中,你算不上強有力的競爭者。既然要參加這場角逐,就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要對目前的形勢有個清醒的估計,要了解對手的情況,摸清對手的底,知己知彼。你的對手可能已經把你當作勁敵,千方百計尋找你的破綻攻擊你,手段將無所不用其極。另外,你不能停留在政績上,這一級幹部說功勞誰沒有一大堆?官場的沉浮,眼睛能看到的都是些浮光掠影,深層次的意韻隻能用心去體味。”

這一席話潑了肖誌銘的冷水,看來自己真的還很嫩,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

“雖然這麼說,但機會永遠青睞有準備的人。”文春秋接著說,“我對你還是有信心的,你要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盡可能地爭取身邊人的支持。該出的力我會出,需要去走動的時候,我也會出去,但你千萬不要高估我的影響力。這不是兩年前了,你要的也不是兩年前的職位。我聽說,好像已經出來了針對你的東西。網上有個關於公安局買官賣官的帖子,矛頭本來應該對準單毅然,對準公安局黨委,為什麼對著你?這就是別有用心。我還聽說,公安局在大張旗鼓地調查發帖人。這沒什麼不對,但小心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說你理虧心虛,搞打擊報複。還有,對手既然敢於挑戰,肯定計劃周密,為你設計了打擊對象,你要小心,別落入別人的圈套。”

“文老說得對。這件事誌銘沒跟我說,我現在才知道。刪帖的事我去處理,爭取今晚就讓它銷聲匿跡。”華少懷說。

“能這樣最好。”文春秋說,“至於發帖人,遲早會露出真麵目的。”

元旦過後,西伯利亞寒潮迅猛南下,一夜飄雪。夢醒的人們看到房前屋後、漫山遍野,浸染在一片純淨裏。

但人們戲雪的笑聲還停留在嗓子眼,問題便來了。首先是高速公路封閉,所有大小車輛走國省道,國省道一時消化不了這麼大的車流量,有時一堵就是幾天幾夜;接著便是大雪壓斷樹木、壓塌茅屋,造成經濟損失和人員傷亡;更嚴重的是壓斷高壓電線杆,造成大片鄉鎮停電。

冰凍伊始,肖誌銘正好在最偏遠的西部小縣巴寧指導新年工作規劃。冰封之後,他一時難以出山,便決定留在巴寧,現場指導救災。巴寧是林區,前麵講到的冰災三種後果都占全了,而且高壓線路損失慘重,不僅縣內停電,還影響到周邊縣市。肖誌銘一邊全力組織自救,把損失控製到最小,一邊向上級求援,並加強與周邊市縣的聯係協調,以便盡快恢複供電。

這天晚上,省電力公司專家趕到巴寧。正在研究搶修方案,肖誌銘接到了市委書記王誌光的秘書鄭基文的電話,通知他晚上務必回巴戎,明天早晨七點鍾要開常委會。

這時已是晚上九點,冰雪封閉自巴寧回市裏的省國道四天了,電力專家都是乘直升機過來的。肖誌銘讓汽車修理廠在轎車輪胎上加掛防滑鏈,車上放了兩隻手提充電寶才上路。雪已經停了,但氣溫持續走低,路麵結了一層冰,車輪壓上去找不到著力點,便向低窪的地方滑,爬坡成了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平時兩個半小時的路程,走了近十個小時,還隻看到城市的邊緣。回到巴戎,顧不上吃飯,肖誌銘讓司機在路邊買了兩個包子,就著礦泉水胡亂吃了幾口。趕到市委,常委們陸續都到了,他們也都是昨天晚上從各地趕回來的。大家湊在一起,談的還是抗冰減災。

抗冰工作談得差不多了,王誌光說:“借此機會,我在這裏向大家通報一個情況。元旦那天晚上十一點多鍾,有人在網上發了一個帖。這件事大家也有可能聽說了,下麵請紀委的同誌介紹一下調查情況。”

市紀委副書記陳小傑拿出一份打印件。“有關公安局的帖子內容涉及三個方麵:一是超指標配備幹部;二是有關領導買官賣官;三是任人唯親、唯官二代。中央和省委相關部門高度重視,中紀委、中組部、公安部相繼做出批示,省委按照中央部委的指示,要求市委對此事先行調查,限一周內向省紀委上報調查處理結果。”

陳小傑的彙報很長,對帖子提到的每一個問題、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進行了核查,最後的結論是,帖子的內容純屬誣陷。

王誌光說:“大家聽了這個彙報,有什麼想法,或者有什麼不同意見?”

市委常委、組織部長趙常林是上半年從嶽戎市副市長任上調過來的,在常委裏排名靠後,他首先發言:“總體上我讚成這個結論。我們派人協助了紀委的調查,彙報的情況基本屬實。但是,這次公安局的人事調整也不是毫無瑕疵,有些問題還是要在彙報中指出來,讓省委覺得我們的調查是實事求是、不留情麵的,比如副支隊長的配備明顯超線。”

肖誌銘說:“我讚成常林同誌的意見。這次的發帖事件是我工作的失誤,在此,我向常委會做出深刻檢討。公安局調整幹部,我多次聽取過彙報,總的情況是他們積壓的正科級幹部太多,安排壓力大,不好消化,所以在副支隊長這一層麵的幹部配備方麵出現了一些問題。”

副書記柳景平說:“一個帖子,不值得大驚小怪。現今的網絡,每天上萬的帖子,大部分是捕風捉影。既然中央有關部委和省裏重視,我們也不能不慎重對待。現在,紀委已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得出了結論,我認為,紀委的結論是實事求是的,常林同誌提出的問題也是客觀存在的,可以一並寫進去,盡快形成報告,免得再生枝節。”

柳景平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肖誌銘,明顯有示好的意思。肖誌銘不由得想起元旦晚宴上林勇軍說的話,可能林勇軍已經傳達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柳景平知道他那隻是應景的話,或許他的態度會有所改變。

王誌光說:“省委還有一個要求,紀委的彙報裏沒有提到,就是要給肖誌銘和單毅然同誌一個結論。大家說說,這個結論怎麼給?”

肖誌銘立刻站起來申請回避。

“不用了,你也是常委,我們相信你的政治素養和政治覺悟。”

肖誌銘隻得又坐下來。他敏銳地感覺到,王誌光在保護他,讓他全程參與會議,不給其他人亂發言的機會。

果然,有肖誌銘在場,常委們雖然個個都發了言,但紛紛表示,既然帖子的內容純屬捏造,那麼涉及的兩位領導當然也是清白的。

會議結束,帖子刪除,沒人炒作,議論也自然平息。表麵上看,這起事件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問題是,王誌光想這麼過去,肖誌銘想這麼過去,別人也這麼想嗎?

城區的冰雪開始融化,高速公路解封,抗冰工作不再嚴峻。但巴寧的電力線路問題卻日益突出,與周邊縣市的用電矛盾激化,肖誌銘不得不再次趕赴巴寧,協調高壓線路的架設問題。幾天時間,肖誌銘幾乎沒有在巴寧縣城待過,一會兒跑鄰縣市協調,一會兒跟著電力總公司的專家沿線檢查線路,解決架線的具體問題,司機都累得要趴下了。

線路問題剛剛解決,王玫打來電話:“趕快回巴戎吧,省委的調查組明天就到了,這次要動真的來硬的,不處理人不收兵。”

肖誌銘一時沒反應過來,市委的結論報上去了,沒聽說有什麼不同聲音,怎麼又冒出一個調查組?“你怎麼知道的?”

王玫說:“別問了,你先回巴戎,想好應對措施。他們會悄悄到巴戎,先暗訪,再現身,掌握確鑿證據後通報市委常委會。”

回到市委,肖誌銘第一時間趕到書記辦公室。王誌光還沒有下班離開,聽說調查組要來,他的表情跟肖誌銘一樣。肖誌銘心裏一涼,省委似乎對王誌光也不夠信任。這一招夠狠夠絕,可謂一劍封喉。這個利用公安局人事調整做文章的人絕非尋常之輩。在爭取市長職位上,自己還沒有出招就遭此凶險,官場的水,實在是太深了。文春秋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回到住處,他用座機給華少懷打電話,意外的是,華少懷竟然關機。這個狗頭軍師,還說這幾個月要待在巴戎,卻人影不見,連電話也不通。

第二天上午,肖誌銘去了政協。他想跟文春秋聊一下調查組的事,自己雖然清白,但保不齊有人栽贓,總得有些對策。沒想到文春秋去省裏開會了,明天才能回來。

十點多鍾,肖誌銘回到辦公室。因為連續幾天在巴寧抗冰減災,辦公桌上積壓了大量的文件、報刊。肖誌銘打開待簽閱文件夾,粗看了一下,沒什麼急件。翻開報紙,全是雪災的消息。前天的報紙更絕,整個頭版就是一條通訊:省委副書記全思誠來巴戎視察。怎麼沒有一個人向自己提起?難道僅僅是自己在巴寧趕不回來的緣故?

辦公室暖氣開得很足,但肖誌銘忽然感到渾身發冷,這是一種被隔離的孤獨感。

他打電話叫來辦公室主任陳磊。陳磊是他到政法委後從市公安局辦公室副主任位置上調進來的,在公安局時兩人就比較投緣。肖誌銘問:“關於調查組有什麼傳聞嗎?”

“有些傳聞,但不清楚具體情況。我問過市委辦、紀委和公安局辦公室,調查組都沒跟他們聯係,一直在單獨行動。他們跟市紀委原調查組的同誌見過麵,約見過吳戒之和三四個未到退休年齡就被勸退二線的原副支隊長。”

“你再打聽打聽,下午兩點前給我個情況,具體點兒。”

肖誌銘沒想到的是,還不到兩點,調查組就通知他下午四點到恒天賓館606房間談話。還有兩個小時,肖誌銘一直在考慮這事需不需要跟王書記通個氣,通氣會怎麼樣,不通氣又會怎麼樣。王誌光希望自己怎麼說呢?他會不會有其他想法?轉而一想,自己是不是太婆婆媽媽了?找王誌光通氣會讓大家以為他在調查組麵前慌了。麵對調查據實彙報,坦誠對待,才是最好的應對之法。

正矛盾著,陳磊進來了。“估計他們已經把情況全弄清楚了。”陳磊說,“調查組主要做了三方麵的工作:一是他們把這次公安局人事調整的所有資料都收集了,從公安局的曆次黨委會記錄,到形成文字的方案、通知,及市委、政法委、公安局的任命文件;二是找了八名被降職或免職的民警談話,讓他們對這次調整提意見,就我了解的情況,沒有人提出什麼具體的問題;三是找了單毅然等局領導和部分支隊領導談話。接下來,好像就要找您了。”

肖誌銘問:“調查組找吳戒之了解過情況嗎?”

“找了。他不僅矢口否認發帖子的事,而且表示局黨委這樣安排他,他心服口服。”

服不服隻有他自己知道。肖誌銘一直認為吳戒之老實勤懇、忠誠守信,是個好苗子,但自從吳戒之與史茵嫵的事暴露後,他對吳戒之的印象一落千丈,甚至對自己看人的能力產生了懷疑。所以,單毅然認為那個帖子是吳戒之發的,肖誌銘雖有懷疑,心裏卻又信了,特別是事情如此反複,把機關工作都攪亂了,讓他更加窩火。

他自信清白,但別人是否清白,事情究竟往什麼方向發展,這是他沒法控製的。

恒天賓館的指定套間裏麵坐著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個男的大約三十歲上下年紀,女的坐在最裏麵,背對著門。肖誌銘敲門走進去,女的立即轉過身來,看到肖誌銘,眼裏精光一閃,繼而麵無表情地在一張寬大的皮椅上坐下來。

這個女人肖誌銘認識,叫趙思琴,曾在交通廳當過人事處長,是肖澤南的部下,後來調到省紀委。她也應該認識肖誌銘,但兩人沒打過什麼交道。肖誌銘看到趙思琴的表情在一瞬間的豐富之後又馬上變得十分冷漠,知道她是有所顧忌,也隻好假裝不認識,公事公辦地在他們指定的沙發上坐下。

趙思琴顯然是這個調查組的負責人。她居中而坐,兩邊是兩個男的,一人麵前擺一台筆記本電腦,一人麵前攤開記錄紙。

“肖書記,我是省監察廳副廳級紀檢員趙思琴,”趙思琴語氣平和,她指指身邊的兩個男的,“這位是監察廳的呂文化處長,這位是組織部的昌吉平處長。”

肖誌銘向他們禮節性地點點頭。

趙思琴繼續說:“前段時間,網上炒作巴戎市公安局買官賣官的問題,因為涉及兩位副廳級幹部,省委指派監察廳與組織部聯合開展這次調查。您原來是公安局長吧?”

肖誌銘回答:“是的,我當過四年的公安局長。”

“當公安局長有什麼感觸?”

“任務重,群眾期望值高,而巴戎的社會矛盾又相對突出,方方麵麵的掣肘也不少,所以工作壓力大,是個鍛煉人、考驗人的職位。”

“您覺得您通過考驗了嗎?”

“這個,我自己說了不算,要組織來評判,人民群眾來評判。”

“那麼,隊伍的管理和人事的調整,是不是也是考驗之一?”

“是的。”

“您雖然離開了公安局長崗位,但您還是政法委書記,是直管領導。您對這次人事調整作何評價?”

“總的來說是成功的,但其中也存在瑕疵。”

組織部的昌處長這時說了第一句話:“我看了公安局的人事調整工作總結,上麵說瑕疵在於三個方麵:認識的不完整,工作的不到位,領導與領導之間存在不同看法。您同意嗎?”

“這樣說過於武斷。”肖誌銘覺得昌處長說話尖酸,有戴帽子的味道。“公安局黨委的認識是統一的,工作是到位的,這個從他們的黨委會記錄、工作方案、公告及相關文件上都可以看出來。至於領導之間的看法,不同的,也隻是個別問題上的看法,比如用此不用彼的看法。昌處長說的總結我沒有看到,不知是他們內部的,還是公開通報的,但這樣定性瑕疵,肯定是簡單粗暴的。”

趙思琴目光閃爍地看著肖誌銘:“但您也說是有瑕疵的,您認為瑕疵體現在哪些方麵?”

“我也可以從認識、工作、不同看法這三個點上來回答您的問題。”肖誌銘說,“但不是三個方麵,如果是三個方麵,那是主流的錯誤,就不是瑕疵。我說瑕疵,是指在這三個點上有具體的問題出現。認識上,局黨委認為隻要正科職不超線就不算超線,這個失誤造成了副支隊長多配,而空缺科隊長教導員的問題;工作上,解釋工作做得不夠,讓個別降職、免職幹部產生怨恨情緒;不同意見主要體現在黨委對個別幹部的使用上,會上的爭論傳了出去,造成了一定的負麵影響。”他特別舉了吳戒之的例子。“這個同誌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受到查處,但在工作上有突出業績,個別領導仍然想將他使用到政治思想崗位上。紀委提出反對意見,最後黨委采納了紀委的意見,將吳戒之安排到相應的業務崗位上。這件事做得不到位的一點是,爭論的情況傳到了吳戒之的耳朵裏,有可能使他產生怨恨情緒。當然,那個帖子是不是吳戒之所為,要以最後的調查結果為準;公安局的人事調整是不是有問題,要以你們的調查為準。”

調查組還提到索賄受賄、買官賣官的問題,肖誌銘都做了正麵回答。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話分量有限,調查者如果戴著有色眼鏡而來,帶著主觀傾向,那麼這種調查就不在於被調查者說什麼,而在於調查者需要什麼。

他後來知道,和自己談完後,調查組去了王誌光的辦公室。他們彙報了些什麼,王誌光又談了什麼意見,他無從打聽。對於這次調查,他絲毫不覺得樂觀。

當天晚上,就像悄悄地來一樣,調查組又悄悄地走了,不知帶走了些什麼。

市裏風傳肖誌銘可能要調走了。有兩種選擇,一是回省裏,擔任政法委副書記,明升暗降;一是調到其他市州去擔任政法委書記。還有人說,來巴戎的調查組組長是肖誌銘父親的死對頭,當年被肖澤南排擠,這次正好借機整整肖誌銘……都是些傳言,別人不當麵說,肖誌銘也不好解釋,隻能相信謠言止於智者的古訓。

華少懷又回到了巴戎。肖誌銘不太想理他,帶著陳磊一個縣一個縣地調研,檢查指導年底的維穩工作。趁這個空隙,他還過問了吳巴縣靈樓鎮肖家村陶南強的事。經公安局調查,陶南強出獄後並沒有購買槍支,也沒有行凶的動向,而是隨家族裏的一位堂兄去外地打工了,據說今年春節不會回鄉過年。

肖誌銘不去見華少懷,華少懷卻來見他了。那天晚上,他剛從高巴縣調研回來,華少懷就堵在他的車前,硬是把肖誌銘拉上了他的瑪莎拉蒂總裁豪車,也不去主要接待各級官員的巴戎山莊,而是繞過梅巴大道,停在恒天大酒店的貴賓車位上。華少懷拉著肖誌銘來到二十九樓的茶苑,敲了敲“清平樂”包廂的門。裏麵傳來一聲“請進”,推開門,王誌光靠在沙發上,並不像平常見到的那樣正襟危坐,顯得十分放鬆。

“哦,誌銘來了。”王誌光拍了拍身邊的沙發,“來,坐這裏,我們兩個書記難得有機會這樣休閑。”

肖誌銘說:“您是大書記,我是小書記,怎能並列?”

“這幾天一直在下麵調研?”

“是,年底了,維穩是重點,我想從促進民生的角度抓好維穩工作。”

“我們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促進民生,這是個很好的思路啊。《詩經》裏有句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荀子解釋說,‘謂學問也’。我想,這不僅指的是做學問,更包括做人、做事。做人不琢不成器,做事不琢無精工啊。”

王誌光思無定勢,似乎完全在聊大天,跳躍得很快,一會兒一個話題,很快又聊到哲學。他說:“你知道蘇格拉底嗎?”

“知道一些,他是第一個將哲學引到對人的心靈的關注上的哲學家,首次在哲學領域提出了心靈問題、道德問題和知識問題。”

“對,他促成了自然哲學向政治哲學的轉換,是真正的理性主義者。他流傳最廣的故事是什麼,你知道嗎?”看到肖誌銘搖搖頭,王誌光繼續說,“三個篩子的故事。一天,一個門生匆忙跑來,興奮地對蘇格拉底說,告訴你一件絕對想象不到的事。蘇格拉底馬上製止他,慢著,你想說的話用三個篩子過濾過了嗎?學生不解地搖了搖頭。蘇格拉底說,當你要告訴別人一件事時,至少應該用三個篩子過濾一遍!第一個篩子叫作真實,你要告訴我的事是真實的嗎?學生說,我是從街上聽來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蘇格拉底說,那就應該用你的第二個篩子去檢查,如果不是真的,至少也應該是善意的,你要告訴我的事是善意的嗎?學生說,正好相反。蘇格拉底說,那麼我們再用第三個篩子檢查,你這麼急著要告訴我的事,是重要的嗎?學生回答說,並不是很重要。蘇格拉底說,既然這個消息並不重要,又不是出自善意,更不知道它是真是假,你又何必說呢?說了也隻會造成我們兩個人的困擾罷了。他告誡學生,不要聽信搬弄是非的人或誹謗者的話,因為他告訴你並非出自善意,他既然會傳播別人的謠言,當然也會同樣對待你。”

肖誌銘明白了,王誌光今天聊天,就是要說蘇格拉底的三個篩子——不做始作俑者,不受人利用成為傳播者,也不受謠言困擾。但他還沒來得及深入想一想,王誌光又聊到了股票。他是沒時間也不允許炒股的人,但他關注經濟,股市是經濟的風向標,王誌光說起來也頭頭是道。

從晚上八點到十點,王誌光一直在跟他聊大天,東一句西一句。華少懷一直沒有插言。他支走茶博士,施展自己最佳的泡茶技藝,保證桌上不放空杯。十點整,王誌光的秘書鄭基文來了。王誌光站起來,肖誌銘要送,王誌光堅持要他留在包廂裏。如果有人看到他們在一起,那是絕對的政治動向,第二天又不知會傳成什麼樣。

待王誌光離開,肖誌銘關緊包廂門,猛地一拳打在華少懷的胸口。這是一記既有恨意又有謝意的拳頭。恨的是他前幾天無故玩失蹤,謝的是他今天約來了王書記。

華少懷在他的事情上付出的努力,肯定是他難以想象的。

第三章 官場不喜歡張揚的個性一

丹霞路分丹霞南路、丹霞北路,曾是巴戎的工業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支持三線建設時,繁榮熱鬧,誰要說自己住在丹霞路,旁人都會露出羨慕的目光。但進入八九十年代,卻慢慢衰敗了,有謀生能力的人紛紛搬出了這個街區,那些破舊的廠房、工區成了流浪者的家園。

如今,丹霞南路已舊貌換新顏。三年前,肖誌銘還是副市長兼公安局長,牽頭這個片區的棚戶改造,聘請深圳的設計師,先將丹霞南路開發成商住兩用的丹霞花園,既有不同檔次的住宅,又有豪華現代的商廈賓館,主打的是巴戎的經濟支柱副食品加工和鞋服製造。現在,丹霞南路的開發建設已初具規模,北路的前期拆遷、融資也已全部完成。這裏的樓盤現在是一屋難求,身價暴漲。

肖誌銘沿著綠樹成蔭的街道往片區裏走去。臨街有一個窄小擁擠的工棚,改造成雜貨鋪的店麵,櫃台裏擺了些煙酒糖果,貨架上是日用百貨。雖然街麵上塵土飛揚,但店麵幹淨整潔,賣貨的婦女抱著孩子,棚角的煤爐上燒著熱氣騰騰的鐵鍋,一個坐輪椅的男人正在翻炒著什麼,油煙嗆得路人掩鼻而過。貨架後還擺著一張床,看來這一家子就住在這裏,白天是店,晚上是家。與周圍的高樓華燈相比,這裏連雞窩狗洞都不如!富人養寵物一擲千金,遠勝窮人養個孩子的用度;官員隨手撕開一包煙、喝掉一瓶酒,抵得上窮困家庭半年一年的口糧。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到底誰是受益者?社會發展、文明進步,到底誰應該是既得利益者,誰應該獲得財富?他深切地感受到社會上還存在著諸多的不公,感到了自身的責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每一個官員都能感受到我們的社會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公平嗎?

“肖書記!”婦女一眼就認出了肖誌銘,趕緊抱著兒子走出店麵招呼。

肖誌銘說:“進去吧,外麵風大,孩子受涼了不好。”

婦女感激地說:“謝謝您,肖書記。我們吃低保的事解決了,門麵的事也定下來了。我男人要到市裏來感謝您,我知道您忙,怕給您添亂,沒敢來。”

肖誌銘想起來了。這夫婦倆是一家小工廠的職工,下崗後買了個臨街門麵做生意。地塊開發時,男人在建築工地當小工,不料從樓上摔下來成了殘疾。開發商認為他家的門麵是廠內的住房改建,不同意按門麵補償;他們又是下崗職工,買斷了工齡,居委會認為不符合低保條件。正好在片區現場辦公的肖誌銘了解情況後,當即把開發商和居委會幹部叫到現場,對照相關文件,解決了他們的訴求,並要求開發商在建設竣工前,臨街工棚暫時不要拆除,借給夫婦倆做生意。

聽著婦女的感謝,肖誌銘內心更加愧疚。他掏出一百元錢,買了一包硬盒芙蓉王。婦女死活不肯收錢,反複推讓之後,隻肯按批發價收錢。肖誌銘接過找零的錢,一把塞進孩子的懷裏,迅速轉身離開。癱瘓的男人,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個人養家還要哺乳的女人,在灰塵漫天的路旁搭建的棚屋……這不是巴戎的個別現象。在城市繁華表象的背麵,是那些為最低生活標準苦苦掙紮的人們。

巴戎經濟落後,在全國上下大興官衙移遷之風時,巴戎市委一直遵守“客不修店,官不修衙”的古訓,安居在這座建國初期建造的辦公樓裏。整個政法委隻有七間辦公室,他這個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的辦公室大概不到十平方米。

陳磊正在清理辦公桌上散亂的文件和簡報材料。見肖誌銘進來,他馬上說:“剛才柳書記的秘書打電話問您上午有沒有空,快過春節了,柳書記想去三區政法機關走走。”

肖誌銘撥通了柳景平的手機。“柳書記,您好。剛才聽辦公室主任說,您想去基層政法部門走走,真是太感謝您了。您看什麼時候走,走哪些地方,我一切聽您的指示。”

其實肖誌銘前兩天剛把所有縣市區的政法係統調研了一遍,再下去很不適宜,有擾民之嫌。但柳書記要去,他不能拒絕。

柳景平說:“擇日不如撞日,上午就去。”

柳景平帶著一群人,有報社記者、電視台記者。肖誌銘的車在前,柳景平的車在後,第一站就是市公安局。單毅然已候在門口,柳景平也不聽彙報,說年底了,與肖書記一起來看看春節期間堅守崗位的基層民警。

單毅然說:“春節期間需要堅守崗位的民警,那就是看守、通信、110、巡特警了。”

柳景平沉吟片刻:“去幾個近一點兒的地方吧,也沒必要麵麵俱到,主要是表示一下市委的關心。”

“看守工作枯燥辛苦,無過便是功,一年到頭也難得接觸領導,是不是請領導去看看?”

肖誌銘聽得出,這是單毅然刻意要讓柳景平去看守所。春節臨近,新年大吉,誰願意去看守所那種犯忌諱之地?柳景平肯定不想去,不然不會說“去近一點兒的地方”。

但柳景平對單毅然很客氣,拍拍他的肩膀:“在你的地盤,就聽你的安排。”

幾乎跑了一個小時,終於到了看守所。柳景平同候在門口的監管支隊一班人一一握手,然後在監管支隊長和看守所長的引導下,經過重重監門,看望守在監管崗位的民警,並視察監所情況。單毅然陪著柳景平邊走邊聊,好像是說到市長什麼的事情,請單毅然多多支持。肖誌銘隔著一段距離,但也大概其明白了他們談話的意思。他裝作什麼也沒聽到,喊陳磊給市中級人民法院、檢察院打電話,告訴他們柳書記要來視察。

終於走完整個監區。在門口交還手機時,柳景平接過手機,往監門裏伸了伸,說:“沒什麼反應嘛。”

“目前還隻有視頻監控,紅外監控因為經費短缺還沒有到位。”單毅然說。

“監所文明是社會文明的重要標誌,監所設施建設也是社會公共設施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想我們的看守所還需要進一步改進設施,提高科技含量。”柳景平再一次向單毅然拋出橄欖枝。“你打個報告來,我們從維穩經費這邊開支一些。我跟政府打個招呼,你們自己也去彙報一下。”

離開看守所,單毅然等公安局的人不再跟著。柳景平繼續視察檢、法、司三個部門。

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姓簡,檢察長姓吳,都是省裏安排下來的,與肖誌銘是十幾年的工作關係兼同齡人,與柳景平私交一般。一行人視察完離開後,吳檢察長給肖誌銘打來電話:“你是陪著來拉票的啊,難怪柳書記在點滴小事上都不斷許願。我就奇怪了,你自己就沒點兒想法了?出了個帖子,你就放棄了?你自己都不爭取,別人幹著急啊!”

肖誌銘感謝他的關心,但現在也沒有解釋的必要,隻得哼哼哈哈地應付。吳檢察長跟他私交不錯,一個勁兒刨根問底,他隻得告訴吳檢察長其實所有傳言都是捕風捉影,省紀委、省委組織部根本沒有任何結論。但是他自己現在心涼涼的,隻想好好休養休養,隨遇而安。

吳檢察長沉吟一會兒:“你這種態度也好,沉下去一陣子,再伺機而起,往往效果更好。有想法時一定告訴我一聲。”

陳磊似乎也看出了苗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肖誌銘暗自好笑。柳景平對市長位置誌在必得,一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元旦節的同學聚會上,從那個省委宣傳部文明辦副主任林勇軍說話的口氣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樣也好,沒放在眼裏,就不會被當作對手。而且,柳景平向他拋出的橄欖枝,不正是自己的掩護色嗎?

時間還早,柳景平提議去看一下他抓的招商項目——九天鞋業。九天鞋業是台灣企業,大老板是國民黨潰退台灣時過去的一位巴戎籍將軍的兒子龍浩天。四年前,還是副市長的柳景平在深洽會上認識了龍浩天,龍浩天決定回報桑梓,投資五千萬在巴戎市建立了一個分廠。僅四年時間,分廠已初具規模,成為巴戎市少數幾個龍頭企業之一。

與其說是來視察,不如說是柳景平在向肖誌銘顯擺自己的政績,向龍浩天顯擺自己的排場。柳景平有意問到廠裏有多少國營企業的下崗工人。龍浩天忙介紹,他的招工原則是原來市區企業的下崗工人優先,農民工次之。

九天鞋業的承建商、巴戎建築公司總經理賈新才接口說:“我們都是按照您的教導做事,想政府之所想,急政府之所急嘛。”

柳景平的臉上露出笑意:“小賈說話真有水平。每一個企業家都有你這種政治覺悟就好了,政府不難了,群眾也不爭了。”

柳景平的視察隊伍,連工作人員加上記者有一二十人,前呼後擁,浩浩蕩蕩,讓柳景平有一種萬事俱在掌握之中的感覺。這就是得勢的感覺,就是權力的感覺。特別是肖誌銘追隨在他的身後,更讓他得意,他要讓龍浩天認識到自己在巴戎幾乎擁有著絕對的控製力。肖誌銘明白了柳景平的意圖,幹脆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

視察結束,龍浩天說:“各位領導辛苦,已經中午了,請各位到我們食堂裏與職工們共進午餐,體驗體驗生活如何?”

隨行人員麵麵相覷,沒人出聲。柳景平顯然清楚“體驗”的含義,回頭看看自己隊伍裏的隨行記者:“吃食堂不會違背中央關於狠刹奢靡之風的規定吧?”

“不會,不會。這是柳書記務實親民,走群眾路線的高度體現。”不愧是記者,張口就是政治術語。

食堂是一棟四層樓房,正是吃午飯的時間,一、二樓人聲喧嘩,職工們進進出出。龍浩天在前麵引路,卻沒有走職工進出的通道,而是進了側門。待客人全部進去後,側門便又關得嚴嚴實實。裏麵是一道回廊,盡頭有一部電梯,直通四樓。但四樓又不叫四樓,門牌上標著501、502等,餐廳在506。

餐廳裏鋪著猩紅色地毯,掛著落地式絨布織花窗簾,桌椅都是鏤花紅木,顯得大氣而高貴。大家剛坐定,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問龍浩天:“是不是可以上菜了?”

龍浩天望了一眼柳景平,看到柳微微頷首,便說道:“上吧。”

對話的當兒,肖誌銘發現那個中年人在打量自己,抬頭一看,原來是江南春的主廚朱大常。這個朱大常廚藝一流,但脾氣暴躁。肖誌銘還是公安局長時,因為在巴戎孤身一人,晚上沒事的時候經常去附近一家餐廳吃酸辣肥腸煲仔飯,朱大常就是這家餐廳的主廚。一來二往,兩個人就認識了。有一次肖誌銘到餐廳吃飯,點了酸辣肥腸,吃起來卻很不對味,便問服務員是不是朱大常不在。服務員告訴他,朱廚師前一天晚上與顧客打架,被拘留了。人都是講感情的,雖然非親非故,但他知道朱大常是外地人,本地沒有親戚,便過問了一下朱大常的案子,得知並非朱大常的主要責任,對方也沒有受多大的傷,完全可以調解。朱大常出來後,肖誌銘狠狠地教育了他一頓。朱大常後來再也沒有打過架,還成了巴戎名廚。

龍浩天把江南春的主廚都請來了,可見這餐飯不是體驗職工生活那麼簡單。

朱大常剛一出門,便有一溜美女端著盤子施施然走進來。先是四個冷盤,再上十二個熱菜,有魚、有蝦、有肉,那肉是野麂子肉,入口便有鹿香。接著,又是每人一份鮑汁鵝掌。柳景平嚐了一口,連連說好。朱大常趁機介紹了這席菜的選材和手藝,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準備工作就做了兩天,有些原料還是從省城調過來的。可見,柳景平並不是視察政法機關之餘順便走訪九天鞋業,而是早有打算。

肖誌銘心裏有些不安,這頓飯如果有人捅了出去,那自己跳進黃河也說不清。吃到半路,柳景平意識到了問題,立即板起臉:“龍總,說好吃食堂的,你卻搞起這些名堂。快把這些大魚大肉撤走,留下幾個小菜就可以了。”

朱大常立即招呼服務員將鮑魚盅等吃空的盤子撤走。龍浩天說:“領導真是節儉的楷模,我安排這麼幾個小菜也挨批評,下次一定改正。”

吃完飯出了食堂大樓,細心的陳磊悄悄告訴肖誌銘可以放心,這些人的政治覺悟還是不錯的,沒有任何人動用攝錄設備,包括手機,龍浩天還給隨行人員每人送了兩雙鞋。

在肖誌銘的印象中,柳景平是個認真嚴謹、老成持重的人。他今天這是怎麼了?如果行事總是這樣子,很容易栽在別人手裏。同時,肖誌銘也告誡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柳景平擺布的事還是少摻和。

肖誌銘擺出一副休養的姿態,但休養不起來。因為你不再是對手,那就成了團結爭取的對象。先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付彬冰給他打電話探他的底,接著又是副市長李方宏。這兩個人肖誌銘都不熟悉,除了公事,平時連句有些私誼的話都沒說過。有人傳說省委書記周懷翎是李方宏的幹爹,不知是否屬實。官場這些事,傳得五花八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剛剛應付完李方宏,電話又響了。“肖書記您好,我是市公安局技偵支隊的小黃,黃昭陽。有件事情想當麵向您彙報,您方便嗎?”

黃昭陽是技偵支隊支隊長,肖誌銘一手提拔的。當時局班子頗有爭議,說他性子傲,盡管業務熟,也不一定能帶好隊伍。肖誌銘力排眾議,黃昭陽是真正的技偵通,技偵這塊兒工作離了他不行。事實上,技偵支隊個個對黃昭陽佩服得不行,三年了,隊伍沒出任何問題。但這個人確實傲得可以,用他不用他一個樣,他從不會來你辦公室說句感謝的話,更不用說逢年過節上門走動。所以,黃昭陽雖然是他提拔的幹部,但他對黃昭陽印象並不深。

一會兒,黃昭陽過來了,還帶著魯巴區公安分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長姚曉林。黃昭陽說:“關於帖子的事,省廳技偵總隊要求我們進一步查清來源。我們在吳戒之身上沒有發現新的疑點,雖然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是他。同時,我們發現了另一個嫌疑對象,姚局長非常清楚情況。”

姚曉林說:“在治安排查時,一個治安積極分子反映巴東派出所民警餘開寶最近情緒反常,一次酒後放出狂言,有人想搞倒他,他就要搞倒某人,還說他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他市委一個親戚很快就要當主要領導了。”

“哪個餘開寶?”肖誌銘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但一時又對不上號。

黃昭陽說:“原來局辦公室政研室主任,受處分後安排到魯巴分局的。”

肖誌銘想起來了。這個餘開寶擔任政研室主任時,貪汙印刷費一萬元,本來已構成犯罪,至少也要清除出公安隊伍,但市公安局黨委本著治病救人、教育重於懲治的原則,隻給了他撤銷職務、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下派到魯巴分局工作。

姚曉林說:“因為他屬於分局隊伍管理中的重點監督教育對象,又在我聯係的派出所,所以我側麵對他進行了解,發現他最近特別喜歡打聽有關帖子的事,每聽說局領導為此焦頭爛額,便異常興奮,說些牢騷怪話。”

黃昭陽接著說:“我們對他進行了一些調查。元旦前他的電話很活躍,特別是每晚都要跟父母通話。但發帖那天,他一晚沒開機。他父母給他打了五個電話,他姐姐姐夫從武漢給他打電話,都打不通。那天晚上他沒有約人喝酒,沒有約人打牌,他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去看他前妻和兒子,相當於從熟人的視野裏消失了。還有,元旦中午,他在一個朋友家吃飯,席間接了一個電話,有人要送個東西給他。他出去了一下,但進來時手裏沒提東西,朋友問起,他說就是一個U盤。那天跟他聯係的手機號碼沒有登記用戶名,僅使用了那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出現。我們懷疑是有人寫好帖子,拷貝到U盤裏,然後指使餘開寶發布到網上。”

肖誌銘也認可這個嫌疑。“有沒有可以釘死他的證據?”

黃昭陽搖搖頭:“沒有U盤,沒有帖子原稿,沒有現場照片或視頻,也沒有能把他固定在某個點上的技術參數。那個網吧老板的腦殼有些亂,我們拿著餘開寶的照片讓他辨認,他竟然認為也蠻像。”

就是這麼個情況,隻是多冒出個嫌疑,並沒有結果。兩個人剛剛離開,負責辦公室工作的副書記劉明方敲門進來:“上周向您彙報的關於獎勵、年終福利等方麵的事情,您說要開個書記會商量一下。您看什麼時候有空?”

肖誌銘說:“如果都在家,馬上就開吧。”

不一會兒,陳磊給肖誌銘拿來一張會議議程表。肖誌銘看了一下,議題都是原來各分管書記彙報過的,隻要通過一下就行。他擔任一把手,很注意協調與副職們的關係,每次開會涉及哪個分管口都事先通氣,交換一下意見,達成共識才進入議程,如果沒有共識就再醞釀。他知道,一把手即興發揮,一次兩次可以,多了,必會出現反調。

走進會議室,在主位上坐定,肖誌銘宣布開會。劉明方先彙報相關議程。他是法學講師出身,想問題邏輯縝密,但講話囉嗦,簡單的事情一層一層鋪開講,越聽越讓人不知所雲。好在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張議程表,陳磊標注得一目了然。有些副書記不等劉明方講完,便喊“讚成,讚成。下一個議題”。肖誌銘把自己的決定都在議程上做出了標記,不論副書記們怎麼說,隻要符合他的決定,隨他們去。

劉明方彙報完,接著是楊章文。楊章文彙報的是涉及吳巴縣執法質量的一個案子,這個案子的緣起又是高速公路拆遷糾紛,陶南強是其中的被處理人之一。吳巴縣公、檢、法在處理這起案子時,更多地考慮了拆遷維穩問題,忽略了執法程序和刑罰法定原則,予以從輕判決,比如陶南強持槍傷害,本來可以判處重刑,但考慮到引起傷害的原因和他家庭的實際狀況,隻判了一年實刑,案子有明顯的行政幹預痕跡。肖誌銘最初的意見是按執法過錯予以扣分,但是否有執法過錯是評先評優的一票否決條件。前麵研究獎勵時,已同意評定吳巴縣為維穩工作先進單位,這下就造成了矛盾:為了維穩導致執法過錯,因為執法過錯又取消了維穩先進。

其實,在維穩壓倒一切的當前,這樣的案件隻能如此辦理。外地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副書記們都清楚其中的問題,一時鴉雀無聲。副書記楊章文突然說:“這個案子我主張不予認定執法過錯,上級如果查究起來,由我承擔責任。”

肖誌銘驚疑地看著楊章文。之前他們兩人碰頭時,楊章文是堅持執法過錯的,現在又否定,他是出於什麼考慮?

楊章文繼續說:“或者,我去吳巴跑一趟,詳細了解一下這個案件再做決定。”

劉明方趕緊接話:“再深入了解一下案子起訴審判的情況最好。我國正處於民主法製建設日漸完善的過程中,有些案件需要兼顧社情民意,稍微偏離罪刑法定原則也是容許的,可以作為特殊判例。所謂‘打擊為穩定開路,打擊為穩定讓路’也蘊含著這層意思。”

肖誌銘想想也是這麼回事,便說:“那就辛苦楊書記跑一趟,重點是了解一下被處罰對象的動態,調研這種判決結果形成的社會效應,以指導我們未來的工作實際。另外,要督促當地公安機關加強對刑滿釋放、監外執行、假釋對象的監管,出現失控漏管的,將嚴肅追責。”

第四章 簡單的事潛伏複雜運作一

王誌光讓肖誌銘看了一封舉報信。舉報信是匿名的,舉報的對象卻比較特殊,是市委副書記柳景平。列出的事實有兩個:一是柳景平與去年三月份的梅溪碎屍案有關,受害者是一個叫梁君如的年輕女子,曾經是柳景平的情人;二是九天鞋業在批地建廠時,為了降低地價,減免有關賦稅,龍浩天向柳景平行賄兩百萬元人民幣和五萬美元。另外,舉報人還列出柳景平的十幾套房產。

肖誌銘一邊看著舉報信,一邊在心裏琢磨這件事。領導的辦公室每天都會收到各種各樣的舉報信,大多數這類信件根本無法送達領導手裏。所有的部門處理這類信件都遵循一定的原則,隻有少數符合原則的舉報才會送達領導手中。按照規定,所有呈遞王誌光的文件前麵應該有一個文件處理簽,誰簽收的文件,什麼時候簽收的,經過哪些部門,哪些領導看過,均有記錄,但這封舉報信上沒有這些痕跡,也就是說,根本沒有走程序。

這封舉報信肯定不止送給了王誌光一個人,說不定自己的名下也有一份,或者辦公室還沒來得及處理,或者被當作匿名無據舉報做了歸檔處理。至於王誌光的處理更是意味深長。他並沒有把紀委書記丁新華或紀委副書記陳小傑叫過來,而是叫了他這個政法委書記。難道僅僅是因為涉及去年的那起無名碎屍案?對於一個幹部的調查,特別是涉及貪腐方麵的調查,應該先由紀委立案,再讓公安檢察介入。而且,如果是具體辦理案子,應該把公安局長或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叫來才對。現在,隻叫了肖誌銘一個人,是叫他組織政法部門介入調查嗎?

肖誌銘心裏懷著一堆的疑問,但又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意見。“這類信件不能排除無中生有的可能,畢竟沒有時間、地點、關係人等具體的信息。至於無名碎屍案中那個叫梁君如的,倒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可以讓公安機關初查一下,有結果一定盡快向書記彙報。”

王誌光沒有出聲,隻是點了點頭。

看到肖誌銘從書記辦公室出來,鄭基文站起來招呼。肖誌銘馬上意識到,鄭基文迎他、送他的動作眼神包含了諸多信息。他估計這封舉報信是鄭基文直接呈給王誌光的。鄭基文是在向肖誌銘靠攏,或者說是在向他暗送秋波。他知道肖誌銘爭取市長位置的意圖,想借此幫他打敗對手。

回到辦公室,肖誌銘撥通了刑偵支隊長葉有信的手機,該查的還是要盡快查清。二十年的公安工作經驗讓他懂得了一件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再聰明的罪犯也有陰溝裏翻船的時候。有線索不查,就是失職瀆職,這種錯絕不能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