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七章 葬禮 第15節(1 / 2)

伯素吃罷早飯跟著奶奶來到了大伯家,就是眼前的這個院子。逝去的情形仿佛曆曆在目。他記得很清楚,大伯被放在院子正中間的窯洞裏,頭外腳裏。

他很奇怪的看著大伯的臉,感覺他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從外麵風風火火的回到家裏,可能是太累了,連滿麵的灰塵都顧不上洗就躺下睡著了。他不敢說話,怕吵醒了睡熟的大伯。他甚至很憤怒的看了看圍在大伯身邊痛哭流涕的伯伯叔叔們,還有爸爸,盡管這是伯素第一次看見爸爸哭的涕泗橫流。

大紅姐雙膝跪地,雙手使勁拍打著大伯的胸口,拍的嘣嘣山響,嘴巴大張著哇哇大哭,眼淚和鼻涕抹了一臉,滴滴答答的落在大伯的手臂上,打濕了一大片。

嘴裏咿咿呀呀的叫著:“伯兒呀伯兒,你沒有了這日子可咋過呀!”仿佛唱著一出最苦的悲劇戲,而她就是這戲裏那命運未卜的女主角。跪在旁邊的範宏哥突然騰地站了起來,衝著她怒吼一聲,這聲音把伯素嚇得頭發都炸了起來:“再哭再哭!憋住!再哭我打死你!”可是這恐嚇卻是一點作用也沒有,大紅姐繼續演出著自己的悲劇。

伯素被哭的頭暈目眩、六神無主,眼淚竟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了下來。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屋子裏待下去了,他邊哭邊往屋外擠。直到現在想起來才意識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門口早就被人群擠的水泄不通了。他擠出屋門,看見院子裏黑壓壓的全是人,啜泣聲和歎息聲響成一片。旁邊的小瓦屋裏傳來了大伯母高一聲低一聲的號哭,在這哭聲的間歇裏,傳來了媽媽邊哭邊勸的聲音。他想進這屋去看看,很費力的往屋裏擠。

四周的鼻涕眼淚胡亂飛舞,弄的他滿臉滿頭都是。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奮力推了他一把才進了屋子,就見大伯母坐在床中間,媽媽和三伯母分坐兩邊,兩個奶奶坐在對麵的方桌兩旁。大伯母眼睛紅紅的,不時的以手掩麵發出長長的“咦”聲,然後再把手拿開。大約是手拿開時已經順手抹去了眼淚,伯素在她臉上並沒有看到淚痕。不哭時她隻是呆著臉,木魚眼似的雙眼一動不動,對周圍的一切無動於衷。媽媽看伯素擠了進來,擤了一把鼻涕問:“吃飯了沒?”伯素說:“吃了。”“上學去吧!”媽媽啞著嗓子說道。“嗯。”伯素低著頭往外擠。院子裏的人更多了,他頂頭看見了楊老師,嘴唇ru dong了一下叫道:“楊老師。”楊老師衝他點點頭說:“上課去吧,快遲到了。”他點點頭正要往外走,卻一頭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腰,那人一低頭伯素才看清是校長,連忙怯怯的叫了一聲:“紀老師。”“嗯。”校長點了點頭,說:“上學去吧。”還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這讓他受寵若驚,慌慌張張往外趕,深一腳淺一腳終於出了大院門,卻看見東上官村的張老師兩口子急如火星的趕來,看見他時張老師隻是揮了一下手,腳步一點遲慢也沒有。伯素不再停留,匆匆往家走,卻看見前麵大坡上露出了兩個人的臉,當他看清是三姑和二姑時,兩人已經露出了大半截身子——三姑正拖著二姑走來。他嚇了一跳,幾步跑過去,看見二姑麵色蒼白,大滴的淚珠正順著臉頰急速落下,雙腿像是兩根軟麵條,被三姑拖拉著往前走。伯素焦急的問:“姑,俺二姑咋了?”三姑臉上濕漉漉的一片,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看伯素要來幫著攙二姑,就急急的說:“恁二姑沒事兒,你別管。你咋不去上學?”伯素說正要去,三姑就催促他“快去快去”,邊說邊匆匆而去。

轉眼間十年過去了,那個時候諸事懵懂的伯素早已嚐到了人世的愁苦與無常。自己正在長大,而身邊的人卻正在老去並急速的奔向那注定宿命。他記憶中至親的離世爺爺是第一個,卻不會是最後一個。“這不是伯素?你站在這兒幹啥呢?”一聲輕呼將他拉回了現實,扭頭一看,隻見一個瘦小枯幹的老太太右手拄著一根兒大拇指粗細的桐木棍兒,左手張在眼睛上方,探著腦袋眯縫著眼使勁的辨認著他,那木棍兒微微打彎。這是鬆哥的“母”-養娘。伯素叫一聲“敬文母”,緊走兩步跪下磕了個頭,敬文母放下手來,那雙堆滿了眵目糊的渾濁的眼睛神經質的抖動了一下,身子又向前探了一下,左手也握在了木棍兒上,那木棍兒彎的更狠,伯素真怕它會突然斷掉。敬文母那深陷入口的嘴抖動著說:“孩兒,起來吧。恁爺老了?”伯素站起身來,說:“嗯,昨兒夜黑沒的。”那嘴抖得更厲害,渾濁的眼睛變得死灰,滿臉的枯皮仿佛不勝其寒般的瑟縮著,直到擠做了一團,伯素的心也隨著縮成了一團,連忙說了一句“我走了”就進了他家。等給鬆嫂磕過頭走出門時,那背影還如同一截彎曲的木樁子一樣立著。他呆看了一會兒,仿佛向幾十年後的自己行注目禮,心也慢慢石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人呀,生了或者養了一大堆兒女,到頭來不過是這麼一截木樁子而已,連狗都繞著走。老了,對她最親的不過就是手中的這一根木棍兒罷了,她拄著它走向墳墓。伯素扭轉身來,幾隻雲朵般的山羊“陂陂陂”地跑了過來,後邊一個矮矮小小的老太太手拿羊鞭,肩挎布兜吆喝著走了過來,大老遠就說:“伯素伯素,你站這裏幹啥呢?”伯素看是聚母,忙緊走幾步,到她跟前跪下磕了個頭,聚母低頭攙起了他,嘴裏說著:“我的孩兒呀,不磕了,看把頭都磕爛了。恁爺沒了,知道了,該幫忙就去幫忙了。你去忙你的去吧。”說著緊走著、吆喝著追趕羊群去了。路過那截木樁子時大聲的說了一句:“你站這幹啥呢,還不回家去!凍著你!”那木樁子微微晃動了一下。這兩個女人有一個共同的兒子-鬆哥,聚母生而敬文母養。在伯素看來,她倆都是苦命人,不過前者是一生苦後者是半生苦-後半生苦。兩個女人原本是妯娌倆,聚母嫁了哥哥孫文,敬文母嫁了弟弟孫敬文。聚母從小父母雙亡,有個嫂子是個霸王,連他哥哥都被整的摸門當窗戶,何況是她!她簡直就是嫂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好容易熬到12、3歲做了童養媳,又遇見一個閻王似的婆婆,後來再加上一個出身比她好、心腸比她尖的弟媳婦兒,她就成了一家人的出氣筒加垃圾桶,等到生了鬆哥和妞姐,日子剛好過一點,孫文兩眼一閉去了陰世,剩下孤兒寡母日子委實難過。這個時候聚福伯兒找人上門提親了,要娶她。本來趙聚福的為人名聲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可是人家那時候是村裏的民兵組長,一個親侄子是村支書,是一個跺一腳村子亂顫的角兒,她哪敢不從。就這樣她帶著一兒一女改嫁給了趙聚福。趙聚福生就是個二流子,再加上往上倒幾輩子都是jing guang窮,不過仗著特殊時代做了個民兵組長當而已,卻無法改變家裏窮的叮當亂響的現狀。聚母從過去開始就是家裏的主要勞力。過了不久,鬆哥就開始發高燒,嘴裏咿咿呀呀的說著“我不在恁家了,讓我回俺家吧”的胡話,把聚母嚇得半死,請了伯素爺爺去看了幾次都退不下燒,倒是晚上接連夢見相同的夢:孫文惡狠狠的跟她說:“讓鬆回俺家,你要是不讓他回,我就把他帶走。”正好這個時候結婚了好多年的孫敬文兩口一直要不上孩子,也想要個孩子,看到這種情況就央求伯素爺爺去說-讓鬆回來,他兩口子養。眼見兒子燒的隻剩下了一口氣,一咬牙同意了,把鬆哥送給了敬文伯兒兩口。說也奇怪,鬆哥回去的當晚就退了燒,沒幾天就活蹦亂跳起來。就這樣,鬆哥成了敬文伯兒兩口的兒子。好容易得了一個兒子,兩口子當成金疙瘩來養,吃的是全家最好的白麵饃,穿的是全家最好的“的確良”衣服,不用幹活-連打牛草都不用,每天的工作就是放學後坐在伯素他們家的歪脖子杏樹上吃白麵饃饃。“你不知道,看著鬆吃白麵饃,我的口水流多長!”伯素不止一次聽父親比劃著說這話。鬆哥是有了好歸宿,可是聚母的日子卻是從水深中掉進了火熱中。聚福伯兒拿她當奴隸看,別說幫忙幹活,連句好話都不給,輕則罵,重則邊打邊罵。聚母本來被嚇小的膽幹脆破掉了,一天到晚像個兔子。後來弄了一群羊,天天在山上放羊,曬得像一段幹樹皮。伯素初中時每到暑假就會跟她一起放羊。那時候他總會帶一本書,當把羊群趕到草坡上後,他就會坐下來看書,一看就是半天,聚母一個人看著整群羊,從來不會打擾他,有時候會默默的坐在他身邊,盯著他看書,直到該回家時說一聲:“伯素,該回家了。”合上書本、伸個懶腰,看著吃的肚皮滾圓的羊群,伯素會有一陣的內疚,可是看聚母時,她依然是麵色如常。他始終不明白,這麼一個善良的女人為什麼總是被欺負?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運?如果這就是上天的意旨,那麼他會怒指上天,把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罵出來!可是,也許,這不過是人善被人欺而已。從來人心最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