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姑們各家開始陸陸續續離開，伯素一家一家客客氣氣的送到路口，望著眾人離開，驀然覺得此種習俗甚是無聊。不過他知道縱然再無聊，一年一年家家也得這麼過。伯素想大約過不了幾年，自己就也得年年陪著韓煙回娘家了，也會被別人這麼客客氣氣的迎來和送往。“到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被人往脖子裏塞雪？”他暗忖。想著時，真覺得脖子裏一涼，他慌忙一縮脖子，用手往脖子裏一抹，什麼也沒有。正自詫異間，卻發現天上竟飄飄降下雪花來，估摸著剛才是一片雪花落在了脖子裏，不禁燦然一笑。他伸出手來接了一片，那雪花初落在手上時如同熟睡的嬰兒，被陌生人忽地接在手裏馬上便警覺了，“哇”的一聲哭成了水人。伯素仰起頭來，看著雪花片片落下，初時還能數清個數，後來便越落越急，成了棉絮、成了柳絮，落得伯素滿臉滿身，涼絲絲冰絲絲，甚是舒坦。突然，遠處傳來“哇”的一聲大哭，如同大刀狠狠的劃過玻璃，空中的雪花被驚得上下戰栗，驚恐的四處打旋，再不敢落下。爸媽也從屋裏伸出腦袋來，聚精會神的聽著聲音的來處。空中的咒罵聲、廝打聲、嚎哭聲、低泣聲兜頭襲來，擊的他茫然不知所措，卻聽見媽媽興奮的說：“好像是明智家。兩口子又鬧呢。”爸爸認真的聽了聽，說：“怎麼還有愛兒的聲音？”“估計明煷兩口子又在收拾明智家的呢。走，看看去。”母親慌忙的披上衣服奔出門去，爸爸緊隨其後，伯素想了想，也跟著奔了出去。明智家就在伯素家對麵，隔一道溝。他站在溝沿兒邊望過去時明智家四周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吼罵詛咒聲從人群中傳出，人群不時發出哄笑聲。他翻過溝來到明智家院牆外，伸腦袋往裏看，正看見明智和愛兒在廝打明智家的，那女人衣服幾乎已經被扯淨，人群中就有那一幫半大子兒喝彩聲不斷，也有老年人小聲勸解，也有中年婦女笑著勸說不要再扯衣服了，再扯就光了，話一出口惹得周圍又是一陣哄笑。明煷一腳踏在牆頭上，一腳踏在牆下的水池子沿兒上，雙手掐腰，衝著明智三人大吼：“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就不丟人了。”明智默不作聲，出手卻是越來越緊，明智家的突然大號一聲，衝出兩人的包圍，撲向明煷，口中罵道：“明煷，你們一家打死我吧，我不活了，我跟你們拚了。”明煷一驚，手忙腳亂的躍上牆頭，蹬的牆頭的石頭也落下了幾塊。伯素也被這婆娘血紅的雙眼、猙獰的麵容嚇得心頭噗噗亂跳，腳不由自主的隨著人群往後退。愛兒慌忙去抓明智家的，明智家的扭過頭來一頭拱倒了愛兒，臉衝眾人，低吼道：“你們愛看是不？那你們看吧！”說著將身上僅有的寸布扯下來擲在地上，人群一陣騷動，笑罵聲漸起，婦女們忙拉過男孩子蒙上眼睛，男孩子卻拚命想擺脫母親的束縛，男人們則伸長了脖子，咽著口水仔細的盯緊了看。明智臉色鐵青，僵在當地。明煷眼中噴火，死死地盯著弟妹。明智家的索性連內褲也脫了，憤恨的看著眾人，伯素被眼前白亮亮的肉體晃得一陣眩暈，踉蹌著退去。這時屋裏哭著衝出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各拽著被子一角，蓋在明智家的身上，母子女三人抱頭慟哭。人群中登時也響起了抽泣聲。明煷在牆頭突然暴跳如雷：“哭、哭、哭，還有臉哭。偷漢子怎麼不知道要臉了？”明智家的臉突然變得血紅，又慢慢的變得蒼白，緩緩的站起身來，兄妹倆慌忙幫母親圍好被子，驚懼的望望母親、望望大伯兒、望望父親和大娘，再絕望而又期待的看著眾人，伯素心被這眼神刺得一痛，慌忙低下頭來，腳繼續往後退。這種眼神，自己也常有。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種眼神的可怕，他再沒有勇氣看下去，默默的回了家，耳畔傳來明智家的顫抖的聲音：“明煷，我偷漢子，偷過你沒有？你今天跟大家夥說說。你今天讓明智打我，你自己安的什麼心自己知道。”而後伯素聽見一聲長慟，慟聲中夾雜著罵：“明智呀，你沒本事呀，你看著人家欺負我呀。我偷漢子，我要有漢子我還用偷？……”伯素的心一點一點的加重，重到仿佛雙腳已經不能支撐。身後明煷惡毒的咒罵聲、愛兒猛烈的抽打聲、明智家的及兒女的哀泣聲，漸漸的都飄渺起來，直到歸於沉寂。
爸媽回到家時，媽媽還在嘮叨著明智家的事情，而且感慨原來“明煷跟這娘們兒還有事。”可是伯素卻在想那可憐的兩兄妹，當別人歡天喜地的過年時，他倆該怎麼忍受這種痛楚呢？伯素想到以前，想到每每爸媽打架時自己那種絕望的心情，想到自己那種恨不得從水庫上縱身躍下的心情，想象著明智一家人枯坐的情形，“不知道倆人晚飯怎麼吃？下這麼大的雪，不吃飯怎麼能行？”伯素思忖著，又想著明智為什麼能那麼狠的打自己的老婆呢？這個女人為他生了一雙兒女，給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家，難道他的拳頭落在她身上時全忘的一幹二淨了嗎？“還有那個女人，你到底是可憐還是可恨呢？你到底在追求什麼？”他默默地想著，慢慢的竟然想到了韓燕，暗暗發誓：“將來我一定不會打她，哪怕一指頭也不會彈她一下，我要好好寵她。既然娶了她，就要愛她、嗬護她。不僅自己，別人更是不能動她一個指頭，如果他知道誰要是動了她一個指頭，他就跟誰拚命！”可是，伯素又想：“她會不會背著自己跟別人好呢？要是她也那樣了我該怎麼辦？揍她嗎？殺了她嗎？”“不。連想一想打她殺她我都心疼的難受，將來怎麼會下得了手。還是讓她走吧，既然沒有愛了，為什麼還要在一起。那樣徒增雙方的煩惱。可是沒有了她，自己還能怎麼活？我甚至連衣服都不會自己買呀。”伯素柔情百轉，眼圈微紅。“可是將來要是自己先對不起她了呢？”伯素自失的一笑，想：“那她肯定會宰了我。”伯素想到韓燕的狠勁，不僅一笑，心道：“將來還是老老實實的跟她白頭到老吧。”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已是華燈初上，母親已經把餃子和噴香的菜擺到了桌子上，伯素側耳向外聽聽，並不再聽見吵鬧聲，除了遠處幾聲狗吠和偶爾幾聲呼兒回家吃飯的聲音，小山村完全陷入了黑寂，隻有那沙沙的落雪聲，仿佛要把這世界上所有的醜惡都埋上，到明天給眾人一片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