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衫挽起袖子,用青芒劍在左手腕上一劃,鮮血就一下噴濺了出來。他把血滴在碗裏一飲而盡,用袖口擦幹淨血跡,又點住手上血脈。這才正眼瞧著楊緋衣,冷笑道:“從此你我,恩斷義絕。”
哐當一聲,碗摔在地上,碎成了粉末。
一
一年前。
兩個少年左右伴著一個中年男子在路上前行。“小鎮就要到了,先生,再等一會。”一個少年說。說話的是蘇青衫,他臉色沉穩,有種難言的氣質。另一個少年一臉關切,他的頭發亂糟糟的,看起來有些瘦小,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我沒事,咳咳。”中年男人蠟黃著臉,說道,“我沒事,一把爛骨頭。隻是你們,要多加小心。”
這個男人名趙黎,江湖人喚他散仙趙黎。他本是一介散人,師呈各路英雄,取各家之長,卻又不拘泥招式。他遊曆大江南北,明悟武學,性子也越發的懶散。一個散字,全因他的性子。至於仙,則因為他在江湖中出名的公道和淡泊。在諸多鬥爭中,他始終保持中立。
這種中立,卻在幾天之前被破壞了。趙黎沉重地想到,江湖中怕又要腥風血雨。黑暗將至啊,他又咳嗽一聲。
幾天前,雲雀求見趙黎。
趙黎半臥在席上,單手枕頭。雲雀立在台下,看向假寐的趙黎。沉默許久,問道:“兩人可在?”夕陽投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趙黎笑道:“你眼見不在,又何必問我呢。”
雲雀麵不改色,說道:“他們兩人,恐怕不能再常留你身邊。”
“青衫、緋衣,投入我門下之時,我就料到了這一天。”
雲雀歎一聲,道:“緋衣暫且不論,今天,青衫我是要帶走的。”
“帶得走嗎?”
“常聞散仙趙黎萬事看得雲淡風輕,難道也要動粗?”
“玩玩無妨。”
說罷兩人卻不動身。仍是趙黎在上,雲雀在下,隔著階梯對望著。隱隱間氣氛變得肅殺。良久,雲雀突然問道:“五年前的傷,怕還是沒好吧?”
趙黎眉頭一皺,說:“看來你們早有打算,我受傷的事,隻有幾人知道。”
“我們歸雲莊主,恰好在其中。”
“自然。隻是此等小事,莊主怎會講與你們。”
“這次我來,正是莊主受命。”
趙黎聽罷,幹咳一聲。原先他帶傷出迎,一直隱忍不發。此刻聽聞雲雀道出自己受命於莊主,知道雲雀並無敵意,放鬆下來,肅殺之意也消了。
也因雲雀要打要殺,從無二話。
趙黎知道是雲雀有心提醒。
事起五年前,為爭奪一柄青芒劍,魔都向歸雲山莊出手。一時死傷無數,鬥到激烈處,眼看兩派都要傷筋動骨。這時散仙趙黎借江湖威信從中調和,未成,便強奪來青芒劍,又一人大戰歸雲莊主與魔都魔王,才平定下一場風波。為防止兩派再鬥,趙黎又分別收歸雲莊主和魔都魔王之子為徒,半是挾持,半是教導。天下人都知道,趙黎有無上武功,又絕對中立,兩個少年在趙黎門下,不會受半點損傷。兩派主人也就作罷。
隻是趙黎在那一場大戰中,卻受了很重的內傷,同時又中了魔王之毒。習武之人大多粗枝大葉,當時也無人發覺。隻歸雲莊主心細如水,一眼識破。偏偏他心高氣傲,輸給趙黎,不服,卻又不想乘人之危。當時沉默而去。
除他之外,知道趙黎受傷的人,隻有歸雲蘇青衫和魔都楊緋衣了。但他們斷不會說與外人。
趙黎問:“青芒劍仍在我手上,誓約未破。難道是莊主小看趙某?”
雲雀隻是微笑。
趙黎又問:“罷了。隻是青芒劍既在我手,兩派要奪,盡來找我便是。”
雲雀仍是微笑。
趙黎一歎,說:“天下霸主,就那麼好當嗎?”
雲雀說:“五年前,兩派開戰,號稱為奪一柄青芒劍。然而一柄劍再利,也隻是比尋常兵器利一些而已。兩派真正要爭的,是天下霸主這把利劍,得此劍,即可號令天下。這些,先生想必心知肚明。”
趙黎點頭。
雲雀說:“兩派止戰,先生功不可沒,卻也因為傷亡超過了兩派預料,故而與先生訂下約定,養精蓄銳。這些,先生也都是了解的吧。”
“而現如今,他們已經準備好再戰了。”
趙黎臉色一暗。
雲雀寶劍出鞘,抬頭望著天際說道:“可憐,我置身事中,名雲雀卻不如那飛鳥一般自由。有時真羨慕先生你。”說話間舞出幾個劍花,驚起山林間數隻鳥雀。
趙黎看著漸漸飛遠的鳥,咳嗽幾聲,道:“江湖的事,都是隨波逐流。我也隻是盡力而為罷了。”
說完點著頭深思,又歎一聲,對雲雀說一聲別過。向山下走去,步子看著緩慢,一轉眼卻去了很遠。
趙黎剛走,從林中鑽出幾個穿著青衫的武士,跪在雲雀麵前問:“大人,追不追?”
“追得上嗎?當真追上,你們誰又能鬥得過他?”雲雀笑道。
武士臉色一變,羞愧難當:“在下不才,自是不比大人萬一。隻是怕莊主怪罪下來,難以解釋。”
雲雀寶劍入鞘,道:“無妨,隻要你們不說,莊主又怎會知道。隻怕……”說著,看著眾武士,淡淡一笑。
武士見雲雀微笑,嚇得心跳一滯,連連磕頭:“小的們自不會說,小的們自不會說。”
雲雀笑意更濃,道:“你們當然不會說。”話音剛落劍光一閃,武士紛紛倒斃。
“寶劍,果然還是當不見血不入鞘啊。”劍光一暗,咣當一聲,劍已收起。
雲雀望著趙黎離開的方向,念道:“趙黎兄,你的情,我已然還清了。下次見麵,絕無不動手的理由。”
與雲雀一別後,趙黎在山下小溪邊找到蘇青衫楊緋衣兩人。那時兩人一個十三,一個十五,還是少年心性,正在戲水,玩得興起,全然不知一場風暴正要到來。趙黎叫上兩人,讓他們收拾妥當,當即動身。
他們走的是鄉間小路,不比官道,走起來諸多不便。但三人本是練武之人,也就不覺有礙,轉眼進了小鎮。街道很窄,攤販卻很多。青衫緋衣從小在門派裏生活,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熱鬧的景象。緋衣東一瞧西一瞧,高興得直跳,時而瞧見細碎東西,覺得有趣伸手便拿,遇到美食小吃,張口就吃。青衫年長,則要沉穩一些,跟在緋衣後麵付賬,給店家一個勁地賠不是。趙黎眼觀著兩人親密,心中百感交集。
忽然前方揚起沙塵,一匹快馬朝著街道奔來。行至人群中也不減速,一時間街道上一片混亂,小販紛紛躲避,飛禽各自奔走。水果蔬菜,布匹珍玩,散落一地。趙黎眉頭一皺,馬至身邊,也不躲閃,被帶著向前搶了一步。
緋衣見趙黎受辱,扔下手中吃食,就要為趙黎報仇。趙黎攔住緋衣,道一聲無妨。身子一挺,衣衫無風飄起,把灰塵抖落。
青衫見趙黎無礙,暗自思托,先生雖受重傷,但武功仍十分了得,又怎麼會被區區馬匹所傷。
緋衣揉著一頭亂發,氣得大呼小叫:“先生,我們去打他!”
趙黎看徒弟真情流露,搖頭微笑,又看青衫沉默,道:“青衫,你說,你看出來什麼了?”
青衫猶豫片刻,說:“我看不出什麼。隻是……”
“你說就是。”
“先生,你的武功,還剩幾成?”
“七成。”
青衫疑問道:“那……”
緋衣一跺腳,衝著蘇青衫叫道:“先生都受欺負了你還有心問東問西,還不趕緊去幫先生報仇。”
趙黎笑道:“倒說得我像姑娘家,我怎會受辱於人。”接著又正色道:“隻是那馬主不顧尋常人家安危,驕橫無禮,確實需得教訓。”
“所以,你點了馬匹的穴,傷了它的筋。那馬再跑半個時辰,就不能再跑,再跑,就要失足。”一個輕飄飄的女聲從青衫身後傳來。
一回頭,蘇青衫心中一驚。不知何時,一個全身黑衣的女人已經站他背後。青衫心想,若是她剛才動手對自己不利,自己已經死了。越想越是後怕,身子也不自覺地向旁邊挪了兩步。
趙黎倒不驚訝,看來早知女子到了,笑道:“魔都烏鴉,許久不見了。”
緋衣一臉茫然,上下打量女子。
烏鴉卻不答話,自顧自地說道:“然而馬主人傲慢,馬卻是無辜。馬一失蹄,可還有活路。”
趙黎麵不改色,仿佛料到她會這樣講。低吟道:“看來,烏鴉不牽涉無辜的性子,還是未改。即使對畜生,都仁義得很。隻是你卻入了魔都。魔都之人,濫殺還少嗎?”
那黑衣女子麵色一變,不語。轉身施展輕功跳上房屋,說道:“走吧。”
趙黎看著受驚的諸多小販,搖了搖頭,也施展輕功跟上。
蘇青衫,楊緋衣腳力不夠,隻能遠遠地跟著。趙黎竟像有意擺脫一樣,腳下不停,與烏鴉一同遠了。
二
趙黎腳力快,烏鴉竟也不慢。青衫還想追,緋衣卻停了下來,大口喘氣,道:“不追了……追不上了。歇息歇息。”
青衫正色道:“那烏鴉看起來不是等閑之輩,又是魔都的人。師父和她去,恐怕又是一場大戰。我們快點追,興許能幫上忙。”
緋衣手撐著膝蓋,也不說話,一個勁地搖頭。
青衫眉頭一皺,道:“你說關心先生,現在卻……哎,平素讓你練功,你也偷懶,現在怎麼辦?”
緋衣臉一紅,撓撓頭,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蘇青衫無可奈何地苦笑,心想師父不要出事才好。他狠狠地盯了緋衣一眼,緋衣卻隻當沒看見。
休息片刻,緋衣站起身,拍拍屁股,大咧咧地往鬧市區走。
青衫拉住他衣服,問道:“你去哪兒?”
緋衣一攤手,說道:“當然是吃東西啊,餓了,怎麼幫先生打架。”說著,拍拍青衫的肩膀,安慰道:“師父沒事。”
蘇青衫想起緋衣剛剛拍了屁股的手,現在又拍自己。一看,果然衣服上一塊手掌印。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回頭發現緋衣已經走進一家客棧。心念緋衣身上未帶銀兩,又怕他鬧事,趕忙追上去。
一進客棧,卻見裏麵已經坐滿了人。蘇青衫左顧右盼,瞧見緋衣坐在角落一張桌子上衝他擺手。青衫走過去,重重地坐下,裝出生氣的樣子,準備訓斥緋衣一番,剛開口,卻被緋衣打斷。緋衣向客棧中間一指,說:“你看那桌,像是要打起來了。”
青衫剛才隻顧著找緋衣,眼裏也見不到別的人,現在一看,才發現客棧中間空出來一塊地,站了許多人。當中的是一名妙齡女子,一身布衣,卻掩蓋不住極好的身材。不知為何,青衫突然想到烏鴉。這女子的身材容貌,怕是比烏鴉還要好。
女子低著頭,一臉的窘迫。
七八個男子圍著她,帶頭的穿著華服。從服色來看,不是小官。他們叫嚷著,喊道丟了荷包,定是女子偷的,讓女子還來。那女子不知怎麼接口,紅著臉不說話。華服男子一擺手,眾人皆噓聲。
華服男子悠然道:“我相信姑娘必定不會做小賊,但我的兄弟們丟了錢,正在氣頭上。不如姑娘陪我回府喝杯薄酒,再好好說清楚。”
青衫聽到這話,心中暗罵一聲無恥。心想原來華服男子是覬覦女子美貌,丟荷包之事,恐怕也是莫須有。
女子鞠了一躬,婉言道:“公子好意心領。但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話音剛落,眾人一片喧嘩。華服男子一聽,臉色稍變,對手下使一個眼色。那手下就要上去拉那女子。
緋衣早就看不下去了,大喊道:“那麼多人,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麼好漢。”說完踢開椅子,衝進人堆,抓人就打。
客棧店小二顯然見多了這種場麵,對華服男子眾人不理不顧,卻來攔緋衣。蘇青衫心裏一陣厭惡,丟給他一袋銀子,冷聲道:“欺軟怕硬的東西,滾。”店小二接了銀子,低頭賠笑,躲到一邊看熱鬧去了。
緋衣學的是“奔雷訣”,重在氣勢和力。施展起來,要如同奔雷一般耀眼,讓人無法阻擋。雖然緋衣練功不勤,常常被蘇青衫嘲笑是“笨雷決”。但對付一眾凡夫俗子,問題不大。
隻見緋衣一路行過去,攔路的桌椅凳子,擋道的人,都被他一腳踢開。緋衣打得高興,哈哈大笑,一頭亂發被內力逼得立起來。圍觀的人喊道:“打,好久沒見這麼厲害的小哥了。打得好。”七嘴八舌,給緋衣鼓勁。倒是店小二急了,又跑上來拉住青衫衣服,說:“少俠,打爛的桌椅板凳太多了,得加錢啊。”青衫對緋衣的冒失一肚子氣,正好無處發泄,一個耳光把店小二扇倒。店小二捂著臉,恨恨地盯青衫一眼。
青衫說:“還不快滾。”
店小二罵罵咧咧地往店外跑去。
蘇青衫看客棧內被緋衣打得七零八落,歎一口氣,出言製止緋衣,然後向那妙齡女子徑直走去,經過嚇得一動不動的華服男子,頭也不抬。等他走過,華服男子一屁股軟坐在地上。
蘇青衫對女子詢問道:“姑娘,沒受傷吧?”
女子欠身道:“謝謝二位公子,我沒事。”
楊緋衣在一旁嚷道:“師兄,我打得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