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
在一個崇尚金錢的時代裏,文學有何作為,這是一個深刻的疑問。鬱達夫說過:“現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裏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個性即生命,個性即自由,以此標準來衡量當下的散文寫作,無疑所得甚少。在民間更有一些默默的寫作者,為散文洗刷了平庸雷同的罪名。作家朱千華正屬於這樣的寫作者,他不以大詞嚇人,不以流行的知識炫耀,不以曆史憑吊作為抒情,而是寫下個人的現實感受,展現內心深處的遼闊原野。
在當下的時代,工業文明全麵侵襲,鄉村已經不是淨土。然而依然有一些寫作者用文字作近乎無力的反抗,朱千華的“原野係列”就是如此,作品充滿鄉村詩意的同時,也充滿著原始的野性與力度,並與現代文明相抗衡。
鄉村題材的散文自劉亮程的作品一紙風行之後,模仿者大興。一時之間,鄉村仿佛成為中國獨有的世外桃源,花樹美麗,農民淳樸,雞犬相安無事。然而這樣的鄉村散文其實是一種“偽鄉村散文”,與真實破敗的鄉村風景有一大段的距離。朱千華顯然明白此中的道理,他決定走出村莊,融入廣闊的原野。他雖然也寫鄉村風物,但流露出來的不是淺薄的傷感,而是悲天憫人的仁慈和寧靜淡遠的高致。他在彈花匠的身上看到的是“汗水和風霜”,在秋姐的身上看到的是“紡線時身姿是如此優美”,故鄉的“陽光是那樣溫暖,從桃兒裏吐出來的都是白豔的棉花。我看見故鄉原野上無數棉花在那天下午搖晃不已。那些棉花在我眼裏飛舞起來,滿天遍野,白晃晃一片”。(引文均見《搖滾的棉花》)
真正的寫作是與靈魂有關的寫作,散文同樣如此。散文的事,就是靈魂的事,散文的問題也是靈魂的問題。當下許多缺鈣的散文,其實就是缺乏靈魂的緣故。朱千華在《一棵想家的玉米》《像春天那樣死亡》等係列散文裏以飽滿的激情書寫了內心深處的精神光芒,把人的靈魂展現在我們麵前,猶如“一棵想家的玉米”,“刹那間,我看見古溪故鄉迷人的玉米從河岸邊浩如煙海地湧來,永無止境。那些在風中搖晃的玉米花鋪天蓋地,白花花的一片纖柔舞動。我看到那些在風中搖晃的玉米成熟了,身姿挺拔昂揚,茁壯成長。每棵玉米都抽出紅的絲穗,美麗得像農家新娘,掛著圓潤飽滿。成千上萬的玉米穗噴吐出甜潤的氣息,和著積鬱已久的泥土清香從遠處飄來,一起在我心中起伏激蕩。”
散文無疑是當下最流行的一種文學顯現方式,由於流行,已經被某些人悄悄改寫成了一種新的話語工業:或實踐輕鬆美學,或展示闊大命題,或捍衛秘密話語,或販賣異邦知識,或在曆史追思中煽情,唯獨缺乏對有尊嚴的心靈品質的籲求,以及對有風度的自由心性的訓練(評論家謝有順語)。朱千華成功避開了這些慣有的散文寫作的陷阱,他從事物與人的靈魂出發,正如他所寫的那樣:“許多年以前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看見一個奇異如花的聲音湧入我的眼裏,又潮水般漫過我的心頭。我感到我的靈魂飄入體外融於腳下土地。故鄉原野猶如擎著一棵飽滿的紫玉米接納我的靈魂。我和玉米一道,從茫茫的玉米地裏穿過。”隻有對靈魂的真切關注,才能寫下如此燦爛的文字。
在“原野係列散文”的寫作中,我們看到了一種極為可貴的“民間想象力”。民間(特別是鄉村)之所以能夠保持想象力的原始魅力,就在於它遠離權力係統,保持著自身與土地、植物、動物的天然聯係。民間抒情要表達的,大多是一種對肉體歡樂的感受或希冀,並且沒有什麼禁忌。就像《一棵想家的玉米》寫到的那樣:“玉米無力地望著我,她身上迸發出梔子花的純白和丁香一樣的芬芳。這芳香的氣息激起了我難以言說的激動和渴望。我看見她那母親一般堅實柔美的胸前綴著兩枚誘人的鮮果。我眼裏燃燒著灼熱的光芒。我一下子猛撲過去,撲進滾熱無邊的原野。我感到我的舌尖潛入了一片芳香的果園,像一柄犁翻滾著噴香的泥浪,鄉野上一枚親切又漫柔的桑葚果滑入我的嘴裏。”可以說朱千華的文字裏充盈著一種“歡樂”的力量。
朱千華的“原野係列散文”無疑值得我們期待,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文字,那種鮮活的想象力,那種深入靈魂的細節描寫,確實令人驚心動魄。然而現實的“原野”畢竟有所限度,正像《像春天那樣死亡》一文的結尾那樣:“一隻不知名的水鳥倏然飛起,掠過古溪河的水麵,盤旋,鳴叫,飛過我的頭頂,從這雜草叢生的墓地上方盈盈遠去,像個不可知的精靈,在茫茫的原野深處,陡然消失。”精靈總會消失,現實的“原野”也無法擺脫有限的地域製約。隻有內心的原野才能無限地延伸,猶如夢想永無止境。當內心的世界向我們展開的時候,“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見種種色。”在通往心靈的漫長道路上,朱千華還有無限的寫作可能。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從本質上來說,就是永遠活在文字的漂泊之中,永遠拷問自己的靈魂。
海島四月。把酒流思。樸素漫筆。
(樸素:著名評論家,天涯社區文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