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能記住自己四歲時發生的事情,我就能記住。我記得媽媽被爸爸送去縣醫院前給我做的那頓包穀糝糊糊,媽媽那時沒人攙已經站不起來了,她是坐在灶台上做的這頓飯。給鍋裏舀多少水,撒幾把包穀糝,大火熬多長時間,小火熬多長時間,全是媽媽說了算。那頓包穀糝糊糊我喝了三碗,沒用筷子,用兩手抱住碗,衝碗沿吹著氣,讓它慢慢淌進嘴裏。喝空了的碗比洗過的還幹淨,舀第三碗時我看到媽媽的手有些發抖,還看到媽媽有眼淚流下來,滴落在我的碗裏。碗不算小,三碗糊糊讓我的肚子脹鼓鼓,就像媽媽的肚子。媽媽全身都瘦成了幹柴棍,隻有肚子好大好大,爸爸告訴我,那裏麵全是水,要到醫院裏去抽出來。
我記得爸爸是用架子車把媽媽拉走的,車上鋪了許多麥草,麥草上有一床被子,給媽媽鋪半拉蓋半拉。臨走前媽媽又把我叫到身邊,半坐半臥地給我梳了兩隻小辮,還讓爸爸拿來剪刀,給我剪了個齊整整的劉海。姐姐跟著架子車要把媽媽送到村口,家中隻剩下了我。我挺著脹鼓鼓的肚子,扶著門框,靜靜地看著他們離開。那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爸爸拉著媽媽離開家時雪花還零零星星,等姐姐從村口回到家,漫天飛舞的雪花已經讓村裏村外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爸爸拉走媽媽後家裏就隻剩下我和姐姐。姐姐怕我出門玩凍著,整天哄我坐在熱炕上,用家裏剩下的那床被子圍住我的腿腳,陪著我玩。我倆的午飯是在熱炕灰裏煨的洋芋,我倆的零嘴是在熱炕灰裏崩的包穀粒。天黑後姐姐要做熱湯麵給我吃,她隻比案板高一個頭,就爬上案板,坐在上麵揉麵擀麵。睡覺前姐姐要給炕洞裏塞好多柴草,把被子平鋪在最熱的炕心,再摟住我躺在被子下。炕越睡越冷,天快亮時我和姐姐總會被凍得依偎成一團,不知底細的人來我家,還以為被子下麵捂了個緊箍箍的枕頭。
沒多久,姑姑從好遠的地方趕來照看我和姐姐,我倆的午飯不再吃煨洋芋,有一天還吃了塗上油的烙餅。夜裏姑姑會起來給炕洞加一捆柴草,天亮時我和姐姐再也不會被凍醒。姑姑說有她在家陪我,讓姐姐上學去,還掏了一堆炕洞裏的紅炭放在小瓦罐裏,讓姐姐提上烤手。姑姑閑下來就上炕暖腳,順便把我攬進懷裏,給我講故事。有老鼠偷油吃的故事,有貓狗打架的故事,有柳樹疙瘩成仙成怪的故事,講得最多的還是她和我爸爸小時候的故事。我想聽媽媽小時候的故事,姑姑不知道,她說我媽媽小的時候沒來過這裏,讓我等媽媽回來後自己去問她。再後來,媽媽就回來了。
我記得媽媽依舊是躺在架子車上回來的,走時鋪在車上的麥草沒了,那床被子也變得很髒,把媽媽從頭到腳裹成窄窄的一條,隻有幾縷頭發露出來。爸爸沒讓媽媽進屋,架子車和媽媽一同停在院裏。我要去看媽媽,爸爸不讓,叫來姑姑把我和姐姐扯到裏屋的熱炕上。炕頭有扇木窗朝著院子,我和姐姐扒著窗口朝外看,雖然天快黑了,還是可以看見院子裏來了許多大人,他們抬來一個細長的木箱,把裹在棉被裏的媽媽整個抬了進去。我問姑姑為什麼要把媽媽放進木箱,姑姑說媽媽太累了,要在那裏好好睡一覺。姐姐這時哭起來,姑姑把我和姐姐扯離窗口,抱住,眼淚直往下落。我想了想,也扯開了長聲,我很快就哭得喘不上氣來,大石頭一樣重的委屈讓我恨不得一下子憋死過去,我覺得媽媽變得不像媽媽了,我等她等來了兩場雪,又消了兩場雪,總算等回來了,她卻因為要睡覺而不理我。
第二天一早,媽媽和她睡覺的木箱都不見了,我向爸爸要媽媽,爸爸默默地背上我,牽著姐姐離開了家。出門前,爸爸給我和姐姐的頭上紮起長長的白布條。我記得那天早上整個村子都安靜極了,雞不叫,狗不吠,許多院門前都有人站著,他們好像在送我們去找媽媽。不停地有人走到我們麵前,給我和姐姐手裏塞錢,每收一次錢,爸爸就讓我和姐姐跪下給他們磕頭。離開村子不遠,爸爸背著我開始爬坡,那麵坡怎麼爬也爬不到盡頭,我問爸爸,媽媽為啥要去那麼高的地方,爸爸說高了可以多曬曬太陽。爸爸說得不假,我們爬著爬著果然爬進一片陽光中,滿坡的枯草被太陽曬得暖暖和和,草叢裏露出許多土包。爸爸在一個嶄新的土包前把我放下,告訴我,媽媽就在這裏麵睡覺,讓我和姐姐不要出聲,免得吵醒媽媽。爸爸說媽媽人累心更累,早就該好好睡一覺了。爸爸說完這些話後就背對著我和姐姐,蹲在了土包一側,他兩手抓住自己的頭發向下揪,從他胸腔深處滾出一連串噢噢的低嚎。我對爸爸的低嚎感到不解,他難道就不怕吵醒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