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二十多年前,我在魯南一座小城讀高中,詩歌的狂飆同樣席卷了我所在的校園,各種各樣的詩歌塗著五顏六色的口紅,像是參加一場化裝舞會,爭先恐後地閃出自己的麵孔、表情與聲音,在光怪陸離得近乎自戀與囈語的命名與號叫中,詩歌一路進入了狂歡的盛宴。就在這種亂花迷眼、草長鶯飛的盛唐景象中,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詩,並開始寫詩。
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2003年,有一天,我突然停下鍾擺似的慣性的腳步,扭頭回望自己那些分行的文字,它們仿佛從來不曾存在似的,跟我捉迷藏似的隱匿到了一張張白紙背後。它們看得見我,我卻望不到它們;它們發不出聲音,我卻聽得到自己內心某些沙漏似的倒塌。我不僅前所未有地懷疑它們的終極價值和現實意義,而且努力說服自己否定它們的存在,我失足陷入了一個“二律背反”的尷尬境地。我試圖繼續抬腿上路,一直向前走,但可怕的是,我發現已無路可走,我像被砌入了一間封閉而冷漠的鐵屋子,四周沒有一絲光亮,更沒有一縷空氣,我正在窒息中不是瘋掉,就是死掉。
這時我想擺脫慣性的推動,去尋找另一條道路,嚐試著集合那些同樣的文字不再分行列隊,而是肩並肩、手拉手、親密無間地一直排列延伸下去,我要做的僅僅是服從自己內心的方向與原則,以別樣方式使用我們祖先的語言,讓內心發出風中樹葉一樣嘩啦啦的聲音。2003年,《中華散文》月刊主編劉會軍從一大堆自然來稿中發現了我的係列散文《聲音》,很快予以刊發。若幹年後,我見到了會軍先生。這時他已經連續發了我幾組散文。他對我說,初讀你的散文,就知道你是寫過詩的。這話讓我很是羞愧,我曾經真的熱愛過詩歌,但我最終像可恥的甫誌高一樣背叛了她。她卻不嫌棄我,不記恨我,時時處處地不忘拉我一把,讓我在散步似的散文中重新與她邂逅和擁抱,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
其實,細細想想,娓娓數數,當年許多如我一樣的“文青”,多少人是從愛詩而寫詩被詩啟蒙著走上文學之路的呢?又有多少人像蝌蚪一樣脫胎於詩然後找到適合自己的那片水域與陸地的呢?
我是一隻翅膀沉重的笨鳥,從內心和記憶的故鄉出發,一路拍打著氣流氣喘籲籲地飛啊飛啊,漸漸尋找到了自己的敘事方式與書寫經驗,我戲謔地歸之為一種“饒舌式”的寫作。但不管是回憶滄桑往事,刻畫底層人物,抑或追尋童年夢境,狀寫青春悸動,描摹故土風情,探查世態人心,還是傾訴真摯情感,敘述紛紜場景,我都在直麵和追求一種陽光似的真實。我理解這種真實是全方位的、有溫度的,既包括事件的真實,又包括人物的真實,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情感的真實。我是用左手攥筆為釺,右手掄起大錘狠狠地砸打,努力長驅直入心靈的岩層,深些,深些,再深些,穿透岩心,抵達最柔軟最熾熱的岩漿,提煉出濃縮鈾似的情與思。我在《醫院》、《生命凋零》中不厭其煩地重溫作為個體生命的父親臨終前的點滴細節,在《底層》係列中寄托對形形*弱勢群體的親近與關懷,在《篡改》中捕捉對掙紮在生活裏的特殊人群的觀照與思索,在《k15路車》中反思與挽留一天天一片片地退出生活的鄉土……這些站在生活現場和記憶經驗平台上的文字,從我的內心和血管中流淌出來後,有幸彙入了當代散文的合唱中,被譽為“白描式中國浮世繪”。我不敢妄言它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它們像一本書自有其命運,我隻是在紙上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至於它們能夠走多遠,也不是我能夠想象與掌控的。它們一旦走向了讀者,就不隻屬於我一個人了,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為它們的同謀與合作者,但我寄望於它們能夠像一枚枚永不生鏽的鋼釘楔入讀者的心靈,讓他們堅硬地疼痛,柔軟地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