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問在洪武崇禎之間(1 / 2)

——代跋

難道冥冥中人生真個有命運在主宰?要不為什麼自己曾極力逃避過的學術,二十多年後又來纏身附體了呢?

1982年,我有幸從鍾敬文先生門下拿到一頂碩士帽子。在當時,我們這些號稱為老一輩無產階級研究生的碩士足有24K的含金量,屬稀有金屬,香餑餑,到處搶著要。我卻因不願沾學術的邊,辭謝了幾家大學的登門邀請,匆匆逃離北京這塊最適宜於搞學術的地方,卷起鋪蓋回到湖南,去圓我的文學創作夢。當時何曾料到,上個世紀90年代我即厭棄了文學,在一個不適宜的城市,不適宜的時間,開始了不合時宜的八股文研究,難道這就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搞學問也就罷了,為什麼不去搞點熱門貨,來個快樂寫曆史什麼的,研究一下男人腦後的辮子,女人足下的金蓮,“忽悠”一下那些既少信仰,卻欲求速通文史者,至少也可弄大點名聲,多賺點銀子花花,卻偏偏要去研究什麼八股文、科舉,還像蒼蠅叮血腥一樣叮住明代不放鬆,寫了《馮夢龍新論》又去寫《明代八股文史探》、《八股文鑒賞》和這本《明代科舉圖鑒》,還打算寫《明代八股人物》。為什麼對明代情有獨鍾,對八股文、科舉這般情長誼深?

也許是因為我在鍾敬文先生的指導下從事馮夢龍研究時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吧,對明代的那些事、那些人,我總懷有不可言說的情感,溫馨中帶著憂鬱。因為明代實在是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是個凸現個性的時代,那事、那人,全都鮮蹦活跳,有趣而又充滿了文化內涵。雖然它離我們遠去,卻成為我們永不消歇的話題,自然也占據了我的心靈。

就說八股文吧,創製它原本是為了向士子灌輸儒家思想,培養大明王朝合格接班人的。寫好八股文,是士子獲得官爵與財富的唯一途徑。在明代前期,由於其經學性質的強化,八股文的確起到純潔意識形態、控製士子思想、鞏固大明王朝的作用。但明代中葉以後,八股文的文學化趨勢越來越明顯,一改死板的道學麵孔,變得生動活潑起來,但載道功能受到嚴重破壞,其內容的多元取向打破了明代前期意識形態的純潔性,使得晚明自由化思潮泛濫,八股文便成了顛覆大明王朝的催化劑。八股文與國家和士子前途命運的息息相關,它的與時俱變,它的曲折發展無不充滿奧秘與趣味,難道不值得人們去關注,去思考嗎?

明代的社會生活和人物更是那般鮮活有趣,惹人憐愛。明初的帝王把讀聖賢書、寫八股文、走科舉路規定為士子獲得社會地位和財富的唯一道路,並把大多數人束縛於田舍及簡樸的生活中。到明代中葉,商品經濟的大潮衝毀了明初帝王們構築起的道德堤壩。商品經濟繁榮了社會,卻腐蝕了官場,改變了人心。商人的大量財富和他們的奢侈生活,在上動搖了官府的權威,在下則引發百姓的非分之想,一點點地吞蝕著專製政治和傳統道德。一群群狂誕放任、蔑視社會道德準則的人物登上了曆史舞台。自由是他們的底色,個性解放是他們不懈的追求。他們竭力打破扭曲人性的理學桎梏,追求真實的自我,在精神上達到自由無礙、光明純潔的境界。祝允明的書法名重一代,有人拿錢去求取,往往被拒之門外。而青樓女子去纏他,卻是每求必應。徐文長詩書畫三絕,縣中父母官慕名登門拜訪,他卻將人推出門去,大呼徐渭不在。李贄公開宣稱讀書是為自己,寫書是為自己,銀子是個好東西,經商搞錢是天經地義之事。受之於父母的頭發,他想剃就剃,想蓄就蓄。剃了做和尚,蓄了當官吏,一切都隨緣隨意,率性而為。比我們今天的想跳便跳、想唱便唱更為自適,卻更多了幾分文化內涵。即便是道學家之流言利言色,也不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說些無聊的空話大話廢話,往往是實話實說,我口言我心,比起宋儒來中聽了許多。他們的狂誕行為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但放浪形骸的後麵,卻有著由八股文傳輸而獲得的儒家道德作支撐,風流而不下流,狂放而不狂亂,小節不拘,大節不虧。馮夢龍打馬吊牌賭博是個高手,泡歌女度豔曲件件在行,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棄他從良可以痛苦得死去活來。但明亡後他以七十多歲高齡冒死奔走閩越大地,尋求救國之道。王思任藐視權貴,風流自適,卻愛錢如命,三當縣令,三次被黜,全因貪財好貨。但明亡後他拒不出仕,反抗失敗,便潛居山中,新穀登場即絕食殉國,臨終還要高呼幾聲“高皇帝”,以示其對晚明政治的失望。陳子龍逛妓院、養二奶,鬥酒使氣,樣樣皆通。反清失敗後他也曾留戀人間,最終受道德所驅,投水自盡。張岱出身世代官宦之家,享盡豪華,吃喝玩樂無一不精,嫖妓玩男童,哪樣邪門玩哪樣。品茶、度曲、鬥蟋蟀、烹美食、寫戲搞演出,舉世無兩。明亡後他抗清不成便逃避山中,過著繩床瓦灶,有上頓沒下頓,妻愁子怨的生活,卻誓不剃發,誓不出仕,誓不與當局合作,潛心寫作《石匱書》,欲為大明寫《春秋》,直至貧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