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3 / 3)

可不管怎樣努力,他的心還是有所住,老住在溫良才的死上,總也忘不了。

後來,孟堅強捎來口信,說李貴武出來了,在裏麵瘋的吃屎喝尿。沒有法子,他出麵保出來。廣仁聽說後把他接到自己家裏,讓他來養病,和自己做伴一同舔舐心靈的創傷。

李貴武來的時候破衣爛衫,瘋瘋癲癲胡言亂語,開口就罵人,有時還吃狗食貓食。再不就是癡癡呆在那裏像一座泥胎,一動也不動。廣仁仔細的照顧著他,總是偷偷觀察著他。但李貴武從不和廣仁對視,他總是目光遊動不敢和廣仁直視,像是害怕廣仁。

李貴武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像個孩子,處處讓人操心。

一天夜裏,廣仁照舊去給他蓋被子,被子蓋好後,廣仁要離開時,李貴武抓住廣仁的手,廣仁聽到李貴武的抽泣聲。

廣仁知道有異,他捂著李貴武滾燙的手,問道“貴武你那裏不舒服嗎?你怎麼了?”。

沒有回答,隻有一聲聲抽泣,看著李貴武起伏的胸膛,廣仁忽然明白李貴武是動了感情,他的病好了?要不怎麼會忽然哭起來?。

廣仁忙問道“貴武你是好了?是吧貴武,你沒病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忽然李貴武掀開被子,用手做了一個示意,他趴到廣仁耳朵旁小聲說道“二叔,不是好了,我就壓根沒病,你放心,謝謝你了二叔,這些日子讓你費心了,你這麼大年紀,還照顧我,真是謝謝了,你每天給我蓋被子,我心裏那個難受,就。。。。就甭提了”,說完又是一陣陣壓低了嗓門的哽噎。

廣仁讓李貴武的話震驚了,驚得他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這也太匪夷所思,怎麼好好一個人裝瘋賣傻,真的就被逼成這份上?像是小說裏的人物。

但廣仁能理解,李貴武告訴他說,他要不裝瘋就出不來,就會死在裏麵。人為了求條活路什麼事也會做出來,也多虧是李貴武,裝的惟妙惟肖,假也能亂真,人的可塑性真是無法形容了。

李貴武暴露了真實身份後,廣仁就開始小心了,白天孩子們幹活後,他把大門一鎖也不讓人進,就他和老伴還有李貴武在家,免的讓別人知道李貴武裝瘋,那等於害了他。到晚上,孩子們還沒回來時,李貴武提前進入角色,躲到自己住得屋裏。他們在家裏也像打遊擊,好在孩子們都懂事,也不多嘴問。

兩人在家談天說地,說說當今,再說說過去,談談打鬼子也談談打國民黨。為安撫李貴武,廣仁專挑高興地事說,像李貴武過去的過五官斬六將,還有鄉下的一些笑話。他們兩人像在世外桃源,優哉遊哉的生活了一段時間。確切的說是落到台風眼裏,外麵是驚天駭浪,可他兩人安之若素,壓根就忘了身外的凶險。

不到兩個月李貴武長胖了,臉上也有了紅潤,眼裏不再遊動不定,以往的風采在漸漸恢複著。可廣仁也發覺李貴武還是小心翼翼,每天把以前穿的破衣爛衫放在身邊,隨時準備進入角色,這可是最好求生手段,就像自然界昆蟲的掩護色,能騙過一切天敵。

可意外還是來了,在孟堅強積極活動下,專案組同意李貴武保外就醫,他還給李貴武找好精神病醫院,讓李貴武到精神病院裏去好好治療,徹底去掉病根,也算報答老戰友過去對他的照顧。

接李貴武的車來了,廣仁和李貴武還不知道,他們還在院子裏謅天聊地。人們來到大門敲門時,廣仁聽到是外地人的口音,嚇的慌裏慌張,李貴武更嚇得麵無人色,趕緊穿上以前的爛衣裳,慌忙跑進屋裏躲起來。

廣仁把來人擋在門外,問明一切知道沒有歹意才放他們進來。邊走邊大聲吆喝說“貴武,接你治病的人來了,這回好了,你的病會治好了”,邊吆喝邊和來人解釋,“嘿,挺好的一個人廢了,和他說話他也聽不明白,走,我們一起去看看”。廣仁領著來人向李貴武的房間走去。

老遠就聽到李貴武伊利哇啦的喊叫,沒有一句整話。廣仁聽了心裏好笑,這個李貴武真是伶俐,立馬就變了個樣。

廣仁領著人們來到李貴武跟前,李貴武嘻嘻的傻笑著,嘴裏的口水流到嘴角,匆忙中穿上的破衣爛衫還係錯了扣子,斜掛在身上。

廣仁心裏偷笑可嘴上在說“這是來接你治病的,你去不去啊”。他大聲對李貴武說著,像是對一個聾子說話。

李貴武嚇得退縮著身子,口裏胡亂叫喊著向外掙脫,來人中有專案組的人,那個人當場宣布:李貴武免於審查,保外就醫,你的問題治好病再說。還對跟來的醫生說:這就是李貴武,李貴武在治病期間由你們負責,不但他的病你們要負責,政治安全你們也要負責。

廣仁本想向來人央求留下李貴武,可人家不聽他的,醫生更是毫不猶豫的把李貴武拉上車。

臨走時李貴武可憐巴巴的看著廣仁,像是向廣仁討個好主意,可他已經到了醫生手裏,廣仁也說不算了。

廣仁沒法子,隻有打著啞謎,像是提示著他“貴武,你去了好好治病,等你病治好後,說不定你就會沒事了,耐著心煩治病去吧,別胡思亂想,啊!”。

廣仁在提示著李貴武,形勢說不定會發生變化,憑李貴武的伶俐是聽得出來的。

看著李貴武被車拉走,廣仁總歸是不放心,心是七上八下,難說好歹。

廣仁在想,一個好人到了瘋人院,和一群瘋子在一起,一旦再出個好歹,那可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孟堅強肯定不知道李貴武裝瘋,也是好意,給他活動了一個治病機會,可這事也太湊巧了,巧的讓人哭笑不得。

廣仁自己在揣度,孟堅強這忙幫的真不是時候,雖然處於好心,但未必就要好的結果。

廣仁眼看著假瘋的李貴武被拉到瘋人院,當真瘋子去了。

還不到三個月,李貴武就有消息了:說他出院了,人家醫院不給治了。

廣仁天天掐著日子算,盼著李貴武能早日出來,聽到消息第二天,廣仁就來到李貴武家,他不放心,要親眼看看李貴武。

廣仁見到李貴武後被驚的口呆目瞪,三個月的時間李貴武沒了人樣,李貴武不笑不怒,木木呆呆的戳在地上,像是一截木樁,兩眼直直的,眼睛珠子都不會轉動了,像是被固定住了。

廣仁不相信,還認為李貴武裝病,走到跟前說“貴武,我是二叔,別嚇我,沒外人,和我說實話,你沒事吧?”。

李貴武像沒聽到他的話,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廣仁知道這回李貴武是真的瘋了,裝是裝不出來的。眼為心苗,李貴武眼裏沒神了,說明他的心死了,成了一個呆人。

李貴武老婆哭哭啼啼,一直不明白是什麼事,她在追問著“為什麼越治療越壞,為什麼,是不是有人故意迫害”。

廣仁沒有說,但他心裏明白,一個好人落到一群瘋子中,不瘋才怪,除非是個木頭腦袋。

他想起大躍進時自己孤零零的麵對一群大煉鋼鐵的人,最初覺得人們都瘋了,他自己是正常的。可後來感到瘋的是自己,別人才是正常的。那時他就差點真瘋了,好不容易才挺過來。人天生是群居動物,一旦脫離群體,單獨的麵對另類,讓人們冷眼相看時,精神上所受的挑戰和心理上所受的壓迫是難以承受的。對此廣仁深有體會,一個大躍進讓他膽戰心驚,噩夢連連。何況李貴武不單單是每天麵對著一群瘋子,他還時時感受著政治上的壓迫,還在為以後的仕途擔憂。廣仁還知道李貴武在為奪權後的瘋狂報複而內疚,他的良心時時遭受著譴責和追問。人心都是肉長的,壓力太大,無所釋放不瘋才怪。

李貴武真的瘋了,一直到死也沒醒。

一個人為逃離政治審查巧裝瘋子,可“時來運轉”被當做真瘋子去治療,治來治去把他治成真瘋子,以至於最後瘋死。

這樣令人流血流淚的笑話隻有在文革中會有,這也算是革命的產物了。

這真是“假作真來真也假,真做假時假也真”。

廣仁在感歎,人在社會和造化麵前真是無能為力,像一片枯葉在秋風中飄零。

廣仁回來後心情一直低沉,像大雨來臨之前的黑雲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