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3)

建業八年,夏。

東陵。

徐秉謙終於來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六年前他曾到此地登淩山,並置辦一處院宅,不大,也就一個獨門院子,三間房舍。當時他想的是將來不再入朝為官,興許留在東陵了此殘生也不錯。隻是未曾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淩山高聳入雲,由西至北綿延約百裏,有三處主峰。傳聞說最高的峰頂常年積雪,越往高處山路越是崎嶇難登;那山上有成群或獨居的猛獸;傳聞還說那處峰頂長滿了靈芝,曾有人信心滿滿上去,卻再不見蹤影。至此,鮮少有人獨自入大山深處。

東陵就在淩山腳下,人們依山而居,汲山泉之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此地遠離京都,不似邊關那樣淒苦多戰,又不如江南那般富庶。如今的京城波雲詭譎,聖恩難測,東陵卻平靜如常,甚至東陵縣衙的官差們都不知道半年前發生的大事,更別提最近的事情了。它偏僻得像個世外桃源。

對徐秉謙來說,這是個隱居的好地方。

一路上他疲於奔命,身上的長衫已經破舊不堪,腳上的靴子沾滿泥土,灰暗的臉色,淩亂的發髻,再加上那一臉的胡茬子,整個人看上去像是逃難歸來。身上背著一個大的包裹,懷裏抱著一個小包裹,腰間別著一個棕黑色的水袋,右手又提著一個布袋,像是裝著幹糧。落日的餘暉照著他的側身,映射出的影子更凸顯他瘦削不堪。

他微微眯眼,側頭看了看緩緩西沉的落日,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這幾日除了手洗過之外,渾身上下就沒再沾過清水,都是汗打濕了衣裳後又捂幹,身上隱隱約約散發出些許餿味。

做完農活回家的人們總會被他這副近乎狼狽的模樣吸引,多打量他幾眼,胡亂猜測這大約是誰家的歸子,出去幾年,混得極差回來。他們一麵打量一麵討論,和徐秉謙擦身而過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抬手掩住口鼻。

徐秉謙絲毫不在意這些,他旁若無人地朝北而去,直奔他當年買下的那個院子。大約又走了一炷香時間,他終於到達目的地,東陵最北的一處居所。再往北走四五裏路,便是淩山。

和五年前相比,這兒似乎沒什麼變化,除了前麵多了幾家院舍之外,再沒有別的異樣。當然,他的院子除外。院子的大門上結滿蜘蛛網,院子裏雜草叢生,連石階上也不例外。草叢上,屋簷下,到處飛舞著捕捉蚊蟲的蜻蜓。真是說不出的蕭條破落。

徐秉謙看到這一切,又看了一眼隻剩小半輪紅暈圈的夕陽,心想,明日大約會有暴雨,也不知道這屋子是否漏雨。心裏雖然擔憂,此刻卻也無計可施。

長歎一聲,他抬腳邁進院子,順手關上門,踩著半人高的雜草,小心翼翼地讓懷裏的小包裹揮手驅散迎麵而來的飛蛾,幾步便進了屋子。屋子裏也落滿了塵土,桌子上的積灰用手指輕輕一戳,都能摁出一個凹印。他用髒舊的袖子小心擦去桌子上的積灰,然後把懷裏的包裹輕輕放在桌子上,掀開包裹的一角,看到包裹裏的嬰兒紅著小臉安睡,看起來並無不適,方稍稍鬆了口氣。他接著解開背在身上的行李。拿下掛在腰間的水袋。這水袋裏裝的不是水,而是野鹿奶。

之後他走到井台邊,打了一桶水。

他蹲著身子,撩起袖子,把頭埋進水裏,水清冽冰冷,一身的暑氣緩慢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迅速席卷全身的悲傷,由上而下,令他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到鑽心地疼痛。

他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回想九天前發生的一切,就這樣任由悲傷的情緒蔓延釋放,最後融入在這涼涼的井水裏。直到感到窒息時,他才抬起頭。淚水混著井水,順著臉頰滴落在髒舊的長衫上。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裏到底有多難過。

整整九天了,他耿耿於懷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他的悲傷甚至隻能這樣偷偷釋放出來,不可對外人道,也無人可述。然而盡管如此,他亦不敢繼續放縱自己沉寂哀傷之中。如今的日子根本容不得他有絲毫懈怠。

又一聲長歎後,他拭去臉上的水,扯下長衫下擺的一小塊權當抹布,開始仔細打掃起屋裏的灰塵。

他幾乎不曾做過這些事情,可如今乍然上手,倒也不覺得有多困難。不消片刻,屋子就被他掃陳完畢,原來屋子裏破舊的床褥之類也換了幹淨的,包括臥房裏的蚊帳。因草席是舊的,雖已被擦洗幹淨,但他還是在草席上鋪上幹淨的床單。忙完這些,他抱起此刻依舊安睡的嬰兒,輕輕地將她放進蚊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