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走了麼?”我悄悄地問了那個小宮娥,她點點頭,用絹帕為我擦拭淚水。

這眼淚啊,流得平靜。

女人一生的眼淚如流水,喜樂時,有;哀苦時,有;就連將一切看透時,也有。

恨麼?不恨了。這把年紀,也再沒有恨了。

用一生學會的東西太多,想不看破都不行。

捱罷,等我見了劉恒,我會跟他說,武兒確實是中暑死的,是我錯怪了啟兒……

“聖上,您不能進去!”殿門外又是一片喧鬧聲。

經常在睡夢中的我,總記不得用膳的時辰,也不願意讓人喚我,於是睡過了就不吃。於是,好像,已是兩日沒有用膳了。

“聖上,太皇太後睡著呢,吩咐了誰都不能打擾。”依然是那個小宮女,聲音聽久了,是那麼純淨,有點像……對了,有點像與我剛剛認識時的靈犀。

“你敢攔朕?”劉徹的聲音帶著憤怒,惡狠狠地傳進來。

為了解圍,我勉強咳了咳嗓子,幹啞的聲音聽來刺耳:“請聖上進來――”

“喏”的一聲後,徹兒才被放行,焦躁的他一進門就跪倒在我的床榻前。

“祖母,孫兒想求祖母一事!”

“什麼事?”我用盡全力卻已是撐不起身子,隻能歪過身子看他,蹙緊的眉頭透著疲憊。

“孫兒……想向祖母借樣東西!”他的聲音帶著遲疑,也許他也知道,這東西不好借的。

我仍是默不作聲,隻等他將話全部說出。

“孫兒想向您借虎符。”下定決心的他,還是努力將話說了出來。

是了,小孩子終於忍不住了,太過急切的他把暫借弄成了逼迫。

“為何?”我微微地笑問。

“孫兒聽說,南宮公主在匈奴飽受虐辱,想派李廣去平了匈奴。”

南宮……南宮!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幾乎都要忘記了她。

那個乖巧聽話的孫女,那個恭謹溫順的女兒家,卻是六漢朝第一個真正去匈奴和親的公主。

當年啟兒誠意昭昭,想以此感化匈奴,卻被暴戾的軍臣單於肆意踐踏。

而劉徹,這個南宮唯一的親弟弟此時再也忍不住,想要用盡一切手段為姐姐報仇。

可是……仇那麼容易報麼?

我慈愛地笑了笑,說:“先回答哀家幾個問題。匈奴與大漢,近百年廝殺,勝少負多,徹兒說說究竟是為何?”

“因為大漢兵馬不強。”他答得肯定。

“那聖上如何克服?”我再問第二個問題。

“先隱忍,蓄兵養馬,等時機成熟了,再揮師北上!”他的聲音是那樣興奮,帶著對平叛的渴望,隻說出心裏所想。

蓄兵養馬,幾個字觸動了我,那是我夢中的人啊!那時,他正年少,我且曼妙,他也曾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今日,忍辱四十載後,又有一人在我麵前提起,而這個人是我們的孫子。

“時機?那聖上等時機到了再來借虎符罷!”我冷笑於心,故作漠然地對應他的話。

懊惱的劉徹走得悻悻,卻是隻能磕頭告退。

我淡淡地笑著,對他招手:“來!來!來!讓哀家摸摸你。”

他不能理會我的用意,隻是無措地上前,任由我伸手愛撫他的麵頰。

寬闊的眉間,帶著豁達大度;冷目上揚,是果斷與決然;薄薄的唇,是不怒則威。

他,像極了劉恒,卻是比他更有遠大的目標。大漢幾代君主都不敢的設想,卻被他用心來做。

一番摩挲下來,我已是頷首:“今年是二十四了罷?”

“是的,祖母。”他直直地挺立著頸項,就和劉恒一樣。

二十四歲時,劉恒已執掌天下蒼生的生殺大權,而他卻還要仰望祖母和姑母的臉色。

我低頭,微微一笑,喚那宮娥去拿虎符。

在我最後的時光,我希望,我身邊的人都是快慰的,都可以遂了萬般心願。所以我把有些零散的盒子沉甸甸地用手托給他。

“聖上記住,這虎符,不是聖上向哀家借的,而是哀家給想去平定匈奴的孫子的賀禮。”

隻此一句,劉徹已是動容,他顫抖著雙手來接,我卻又縮了回手。

“這虎符是你祖父傳給你父親的;如今,哀家給了聖上,隻求聖上一件事情。”我又接著說。

“祖母請講。”他恭敬地聽著。

“少動殺念,終有報的。”我用心說出這八個字,一字一字咬得很重。

“喏”的一聲,手中已是輕了,那般沉甸甸的負累我是不想留了。有了它,黃泉路上走得勞累。

“去罷!想做什麼就去做罷!在你還來得及的時候!”我慈愛地笑著,揮揮手。

叩拜退去的他也許永遠也無法體會到我這句話的意思,也許無法體會到,我為了懂得這句話,用了整整七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