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肆拾叁 仲間·試衛館(下)(1 / 3)

(二)死不了的左之助

端午過後,天氣漸漸地炎熱起來,人也容易倦怠,道場裏的門徒稀稀落落,近藤勇看在眼裏很是發愁。

“不知道能不能撐過今年啊。”他和土方抱怨道。

為了維持經營,試衛館常常會派出師傅到多摩等地的鄉下教授劍術,一般多由衝田和山南擔當指導。即使這樣,一開始被親和力十足的年輕師傅吸引來的門徒過一陣子,都會悄無聲息地不再出現了。登門詢問的時候也總會被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搪塞過去。

“總司太過於嚴厲了呢,平常的練習也會被要求當成實戰對待。”

“有什麼不對嗎?”衝田很不能理解地反問。

“德川的天下已經平靜了太久,武家子弟們早就和拔了牙的老虎沒兩樣了。你這樣的教導,是行不通的。”

“那還不如早早放棄為好。”

“哎,你……”

誰都不能說服誰,為難之際,左之助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喂,你們看看,我這樣的怎麼樣?”

“左之助,不要說笑了。這裏自然沒人槍法敵得過你,但是劍術嘛……”藤堂平助說道。

“小看人!我可不隻是會耍□□,劍術在鬆山藩也是排得上號的。”他拍了拍胸膛,得意地吹噓著。

“你要能辦到,我就把阿常煮的納豆一口氣全吃光。”兩人就這麼打了個賭。

原田左之助,這一年二十一歲,原鬆山藩江戶藩邸裏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吏,拜入南崛江町穀三十郎門下學習寶藏院流,使得一手相當高深的槍法。脫藩後在大阪、江戶之間流浪。他為人一向豪爽,碰到聊得來的人,哪怕隻是萍水相逢,都會樂意請人喝酒,因此盤纏花得特別快,沒多久就身無分文了。他便靠著天生樂天的性格吃飯,有人請他,他就樂嗬嗬地去,吃完施施然離開。偶然的機緣下,結識了永倉新八,兩人一起在試衛館裏做起了食客。

“反正,下次且讓我試一試。”左之助信心滿滿,這樣一來,近藤勇也不好拒絕了。

左之助便暫時取代了衝田,前往日野宿教授劍術。他授課時有個習慣,先朝天大吼三聲,兩隻手臂從袖口裏伸了出來,衣服搭在腰間,就這麼光著膀子上陣。左之助人長得十分高大英挺,無論槍法還是劍術都十分有氣勢。比起衝田,他要更好說話得多了。

不過最讓人好奇的還是他肚子上那條猙獰的傷口,大概有六寸那麼寬,呈一字型,像一隻蛇張開了口,盤踞在他結實健碩的腹部。乍一看,還會讓人誤會他居然把家紋“丸一文字”紋到自己肚皮上了。

有人問了:“原田師傅,這傷疤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切腹留下的嗎?”日野宿這樣的鄉下地方,“切腹”這樣的榮光還是很罕見的,漂亮而幹脆地赴死從來都是武士們所孜孜追求的。

原田左之助是死過一回的人,每次一喝醉酒,他都會敞開衣服,拍拍肚子,大聲說:“我可是死不了的左之助!”碰到這麼多門徒熱切地望著自己,他更加興奮,隨口就胡吹了一個自己的英勇事跡。

“那時啊,獨自以一人之力與凶殘至極的盜賊搏鬥,嗯,約有七八人之多。槍頭卡在其中一人的胸骨裏拔不出來,我隻好抽刀應戰。連續砍殺了五六人之後,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正好我的肩膀也被對方砍中。心裏歎道,難道這就是我,堂堂原田左之助的宿命了嗎?怎麼能將這寶貴的頭顱交予盜賊之手?!於是我拚盡了全力,躲到一個碧湖前,景色可真美,死在那樣澄澈的地方也算不枉此生了。我毫不猶豫,高聲吟詠絕命詩,便含笑從容切腹了。”

“啊,那原田師傅您怎麼沒死成?”

“哎,”原田重重歎息道,“我當時身子輕飄飄的,跟了一隊人走,隻顧往前走,一走就到了三途川,開始排隊上船。輪到我的時候,那引渡人攔住了我,伸手跟我要錢。錢?要錢沒有,命隻管拿去!可我當時已經死了,黃泉裏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我哪裏有錢呐,這不,最後因為給不起過河錢讓人給攆回來了。哎,隻可惜我那未完成的大義啊!”說罷,又是一聲惋歎。

眾人聽得肅然起敬,紛紛讚歎他的英勇。“死不了的左之助”的大名接著傳了出去,吸引了不少人特地來看他,門徒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這算是個什麼事啊!就左之助那小子?怎麼可能!”藤堂平助望著滿滿一碗納豆,欲哭無淚。

永倉新八也聽說了那個傳聞,嘿嘿笑了兩聲,完全不當一回事,逮了個機會問原田。

“那事啊,其實是我升任藩內中間時,和一個同僚因為意見不合吵了起來。他覺得我很無禮,不懂得武士的涵養,還放言說一個連切腹的禮節都不懂的家夥沒有資格和他爭辯。我聽了很生氣,切腹?有什麼難的……我就徑直走到他麵前,脫下衣服,當場就往自己肚子捅了一刀,切給他看。”

“啊,那你還真的是不懂切腹嘛,那人沒說錯。嗯,臉丟得真大!”

“哎,也幸虧是真的不懂了,否則哪裏可能再認識你們這幫人。雖然沒死成,不過鬆山藩也待不下去了,不懂切腹禮節的人啊……哎。”

雖然事實是這樣,但左之助一直為自己切腹未死而得意著。大太陽的日子裏,他喜歡赤膊躺在庭院裏。路過的人偶爾問一句:“哎,左之助,曬太陽呢。”他必定會擺出一張嚴肅的臉,指著自己肚子上的傷口,說:“哪裏,是我的傷口需要曬太陽。”

進了新選組後,“死不了的左之助”的名號更是越叫越響。他非常拚命,有股不怕死的勁頭,始終活躍在最前方,曆經了肅清芹澤派、池田屋、禁門之變、油小路等大大小小諸多事件後,都能安然地度過任何危險。他自己說:“死過一回的人,三途川的引渡人不會再輕易找他麻煩了。”

直到在上野戰爭中,加入彰義隊的他繼續為幕府奮戰到底。那次戰役中,他的腹部,恰好也是當年切腹的地方中了政府軍一槍,血流不止。據身邊的同伴說,原田當時從肚子上摸了一手血,愣了一會才說:“沒有遺憾了呀,這裏不但嚐到了鋼刀的味道,今日竟然連西洋的槍彈都享受了。”

最後,原田左之助因為傷重不愈在江戶寬永寺去世,時年二十有九。閉目長辭前,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永倉新八冒死趕來,陪伴在他身邊。左之助還用盡僅存的一口氣和永倉開玩笑說:“哎呀,看來是我那三途川的老朋友太孤單了,著急地喊我去和他喝酒了。”

(三)怪人

在江戶,可能缺水缺燃料,但是最不缺的東西有三樣,一是關東有名的“沙塵暴”,二是隨處可見的武士,這三嘛,便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奇人怪事。真性情的江戶人對言行不流於世俗的怪人們總是格外寬容,甚至是用帶著欣賞的語調四處傳播他們那些與眾不同的做派。

試衛館裏從來都不乏這樣的人。

天然理心流三代目近藤周助就是其中之一。他喜歡女人喜歡得出了名了。

有一回,八王子的道場請他前去做劍術交流。近藤周助一到了那裏,左看右看了一會,才悶不作聲地坐了下去。試煉的時候,也是顯然心不在焉的,連那竹刀都拿反了。

道場的場主一看不對,就問他是否遇到什麼棘手的事讓他無心分神。

周助長歎了一聲,這才慢吞吞地說:“兄長,您有所不知,我這人有個毛病,看不見女人就會全身沒勁。你這連奉茶的都是男的,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來啊。”

那場主心裏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就對周助說:“啊呀,這就是我的不周之處了。原本是想比試完就一起去茶屋喝上幾杯,再請南波太夫過來作陪的。”

這話比什麼都靈驗,周助立馬像活過來一樣跳了起來,揮舞竹刀都比平常多了幾分力氣。

他一把年紀了,也依舊故我。在試衛館裏,隻要有他在,必定會讓自己的小妾盛裝打扮坐到道場邊上。授課到一半,突然停下來,用力吸一吸氣,讚歎道:“有女人的地方,連風都芬芳起來了。”近藤勇幾人尷尬萬分地低下頭,勸不住他也不能指責他。唯有一旁年少天真的衝田會好奇地打量周助的小妾,該做什麼做什麼,非常自在。

周助的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永倉新八的到來。

永倉新八個頭有點矮,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倒是很討女人喜歡,尤其是他還特別會說話,逗得人捂嘴直笑,連最不苟言笑的阿常對他說話都比對別人要客氣上許多。

自從他來到道場以後,周助小妾的視線就被他吸引住了。周助一不留神,就看到他的小妾又在和永倉說話了,那份感興趣的表情是裝也裝不出來的。他從此就不再讓自己小妾到道場上來了。近藤勇為此大大鬆了口氣,竟然還特地請了一頭霧水的新八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