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寶藍色的天空(序)(1 / 1)

如果說上海是中國城市的一個異端,那麼徐誌摩與邵洵美就是中國詩人裏的兩個異秉。如果說上海是現代文明在中國的一塊“飛地”,那麼徐誌摩與邵洵美就是現代文學在中國的兩個“飛人”——文化與經濟一樣,都有持強淩弱的本性。中國的農耕與專製無法孕育的海派文化,便在殖民者洋槍火炮的挾持下呼嘯而來,強行複製、粘貼。仿佛一夜之間,農耕中國便擁有了摩登的異端的上海,擁有了徐誌摩或邵洵美這樣唯美的天才的異秉。

農耕總是與專製緊密結合在一起,因為農耕的愚昧正是專製的基礎。農耕孕育專製就如同癌體上長出毒瘤一樣理所當然,專製隻能讓所有的腦瓜變成傻瓜——那是黑暗無邊的歲月,也是鼠目寸光的光陰,農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秫秸杆、竹笆片插成的窗戶外,是亙古無邊的暗夜。偶然有幾盞桐油燈、菜油燈、棉油燈,乃至後來的煤油燈,燈芯搖搖晃晃忽閃忽滅如鬼火,呼嘯而過的寒風一如鬼叫。所以鬼與神總是出沒在農耕的夜晚,漆黑一片的夜晚,長夜漫漫,中國人生活在暴政淫威之下,隻好悶頭睡覺。昏頭昏腦睡了五千年,這一覺睡得太漫長了。隻有到了老上海時代,中國人才猛然驚醒——一種現代的文明的新生活把漆黑如墨的長夜點亮了,霓虹閃閃照亮了大都會之夜,高樓大廈如雨後春筍,廣播電台女歌手嬌語鶯鶯。爵士樂聲中,交際花與老克臘們粉墨登場,在百樂門與“大世界”夜夜狂歡。是周璿還是姚莉在唱,其實周璿、姚莉們都在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

中國就從這裏開始與歐美同步與國際接軌,汽車、洋房、舞廳、酒吧、報館、影院——一種全新的新生活在老上海上演。新生活的興起是新時代的標誌,如同中國前所未有的霓虹燈,它是妖媚的、迷離的、狂歡的、情色的。這是中國土地上前所未有的民國之夜,炫幻之夜,它是辛棄疾的“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也是柳亞子的“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躚”。它紙醉金迷,它醉生夢死,它風情萬種,它風華絕代。王安憶多年前說過:“中國唯一一個像城市的城市就是上海。”從前中國的城市,分明就是一個個放大的村鎮,唯有在上海,在一百多年前的上海,你就能看到那種從內到外,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迷人的都市韻味:它摩登又浪漫、它時髦又華麗,這摩登來自巴黎或倫敦,這華麗源自紐約或羅馬,一條看不見的隧道將上海與海上貫通,歐風美雨呼嘯而來盡情揮灑,一代代海上新人被海上風吹成了海上花,它招蜂引蝶一如狂花濫蝶:演電影的阮玲玉分明就是一個妖,穿旗袍的張愛玲其實就是一個巫。那希臘雕塑般的美男子邵洵美,他是著了魔的詩神;那情癡情種的徐誌摩是中了蠱的愛神,愛到深處欲仙欲死唯有死才可以解脫——華美的海上,當然少不了華美的詩人,他們這一代人絕不會寫“何滿子”或“如夢令”,隻會寫“愛眉小劄”或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

你這從花床中醒來的香氣,

也像那處女的明月般裸體,

我不見你包著火血的肌膚,

你卻像玫瑰般開在我心裏。

如花似玉的情人要的就是傾城之戀,才高八鬥的詩人要的就是流芳百世——上海神話就是她們的神話,海上傳奇就是他們的傳奇。在眼下這個沒有神話與傳奇的時代,我們唯有回憶神話的上海傳奇的上海,回憶那片令無產階級無比憤怒的、殖民主義的寶藍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