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死有命(二)(2 / 2)

他們到了門口,換上一輛馬車,便駛出城去。出了城門,到了墓地,宣鳴雷停下馬車,見四野盡是墓塚累累,歎道:“醒時譬如生,醉後譬如死。三萬六千日,醉醒何由止。鄭兄,那邊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鄭司楚聽他談吐甚為風雅,雖知宣鳴雷長相粗豪,卻是文武全才,但吟出這等感慨的詩也是頭一次。他從車上搬下酒壇,席地坐下道:“是。”

宣鳴雷大踏步走到鄭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個大禮道:“伯母,小侄宣鳴雷有禮。看鄭兄的模樣,隻怕很快就要來看你了,請伯母屆時莫怪小侄未能盡到朋友之道。”

鄭司楚聽他這麼說,心中有點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馬上要死還是怎麼?隻是他也不想多說,伸手揭了封泥,倒出兩大碗酒道:“宣兄,閑言少敘,還是來暢飲一番。”

宣鳴雷接過碗來一飲而盡,將衣服當胸拉開,讚道:“好酒!鄭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場吧,這裏反正也無旁人了。”

鄭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發誓,從今後再不流淚。”說罷也把酒一飲而盡。

宣鳴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見鄭司楚要來接,道:“既然鄭兄誓出如山,那我也發一誓,若不能勸得鄭兄振作,成為天下名將,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靈,也算我宣鳴雷盡了友道。”

鄭司楚見他這麼說,歎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決,今生不再征戰。”

宣鳴雷本來正是要激他,見鄭司楚說出這等絕話,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從軍了?”

“不想。”

鄭司楚接過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這兒盡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墳。看過墓碑麼?這些新墳不少都是寫著‘愛子某某之墓’。白頭人送黑頭人,本是世間最不堪之事,這麼多人夭亡,你道為何?還不是因為這一場戰爭。”

宣鳴雷道:“原來你是覺得因為戰火連綿,才使得伯母未盡天年。可是你想過沒有?若你我不戰,隻怕不用多久,你我連在此立碑修墳都不可能了。”他見鄭司楚仍是無動於衷,站起來走到車邊拿下琵琶道:“鄭兄,那我也不勸你了,反正你比我聰明得多。不過有酒無肴,未免掃興,我們來合奏一曲吧。”

鄭司楚端著酒碗正要喝,聽宣鳴雷說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紅》麼?你沒見閔先生最後也說,‘歎息都成笑談,隻付衰翁。’什麼百戰百勝的名將,最後都是衰翁,隻是付與笑談罷了。”

宣鳴雷搖了搖頭道:“今天不唱這個,我彈個《國之殤》給你聽聽。這還是師尊有一次招我與傅驢子共飲,醉後所唱,我愛這詞豪邁,便記了下來,不過還從沒唱過。”

《國之殤》這名字鄭司楚似乎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了。他倒有點興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過我可沒錢給你。”

宣鳴雷搖了搖頭道:“聽曲要開發賞錢,那是歌姬所為。我宣鳴雷當世英雄,鄭兄你亦是好男兒,隻消我彈得你與我合奏,便是潑天的賞賜了。”他嘴上這麼說,心裏卻鬆了口氣,忖道:“鄭兄還能說出笑話,顯然心尚未全死。”

宣鳴雷雖然有點粗豪,但也心細如發。不等鄭司楚再說什麼,伸指在琵琶上一撥,試了試音,便彈了段小過門。這小過門一彈,鄭司楚眼裏便是一亮。

這是《秋風謠》!

這是鄭司楚最早練熟的曲子,鄭昭昏迷時,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這一曲曲風哀婉淒楚,可鄭司楚吹來總覺其中有骨,表麵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內裏的鋒銳之氣。當初剛到五羊城,還曾和申芷馨與宣鳴雷合奏過一次。當時正是因為此曲,申芷馨居然評價說鄭司楚的笛技縱然還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這時卻聽宣鳴雷唱道:“身既死矣,歸葬山陽。山何巍巍,天何蒼蒼。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此時正值七月,天氣正熱的時候,兩人穿著單布衫,又喝了酒,更覺身上燥熱。宣鳴雷唱得又高亢入雲,可歌聲一響起,鄭司楚卻覺如同天風海雨欲來,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間想起當初蔣夫人和他說的關於這曲子的事。

《秋風謠》,正是原名《國之殤》!鄭司楚已全都想起來了,當初蔣夫人正是說《國之殤》本是帝國軍歌,因此改朝換代後,成了忌諱,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這曲子。鄧滄瀾正是舊帝國宿將,怪不得他會唱原來的詞!鄭司楚隻覺身上一陣清涼,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燒起來,可身周又似有秋風吹來,吹得人醉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