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一怔,道:“時曲?”
“是啊。時曲唱的是新近時事,比方說南北各處最近發生了什麼大事,馬上便有人編出唱詞來讓人四鄉傳唱。”中年人頓了頓道:“那一來是讓人知曉些新鮮事,免得措手不及,二來也是以正視聽,省得以訛傳訛。”
鄭司楚恍然大悟,心想這一定是當初戰亂時留下來的習俗了。那時城池早晚易手,南北軍隊屢屢交鋒,對於地方上的人來說,現在來的是什麼人實是關係到生死的大事,不然帝國軍到來,城中父老卻打著橫幅說“共和萬歲”,非遭一番大劫不可。對於這些習慣了戰亂的民眾來說,消息是最為緊要的,所以才特別關心時事。而編成曲詞後,連小孩也愛聽,這樣流傳便既快又廣。他心想這倒是個好辦法,耳邊忽然聽得那女子唱道“大統製”三字。這三個字在方言中也與官話相去無幾,他道:“先生,方才這姑娘唱的是大統製吧?”
中年人嗯嗯了兩聲道:“是啊,先生也聽懂了?議府新近上動議指責大統製,要大統製引咎辭職,但大統製頒發急令,解散了議府。”
他平平說來,鄭司楚卻大吃一驚,本來在專心聽著琵琶的宣鳴雷也聽到了,驚道:“什麼?議府解散了?”
雖然大統製是最高元首,但共和軍宣稱一切權力歸於民眾,議府則代表民眾治國,因此隻有議府首肯的決議才能付諸實施。上一次大統製發二路援兵,鄭昭竭力反對,大統製這才繞過鄭昭,直接交議府通過。鄭昭昏迷後,國務卿一職由原先的吏部司司長顧清隨代理。顧清隨還是昔年五羊城尚是何氏掌權時的老臣,也是個能吏,但與鄭昭不同的是,顧清隨一直對大統製俯首貼耳,說一不二。如果說議府發起了要大統製下台的動議,難道會是顧清隨幹的?
中年人道:“她是這麼唱的。雖說藝人唱時曲,往往要添油加醋,不過這可是件大事,不會有錯。”
聽到了議府竟被解散的消息,宣鳴雷也顧不得再去欣賞那盲眼老琵琶師的三才手了,與鄭司楚兩人急急回到客棧。聽得這消息,鄭昭亦吃了一驚,卻沒說什麼。這一晚在客棧裏幾個人都不曾睡好。鄭司楚到了很晚,還聽得宣鳴雷在低聲哼哼什麼,細細聽去,卻是當初在酒樓聽他唱過的那支《一萼紅》。隻是這回他零零星星唱來,“記得縱橫萬裏,仗金戈鐵馬,唯我稱雄。戰血流幹,鋼刀折盡,贏得身似飄蓬。”午夜時的晚風從窗隙吹入,當真有種說不出的淒涼。
失去了議府的製約,現在的大統製更是為所欲為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在枕上,鄭司楚想著。還在學校時,課本上說共和國遠勝前朝,就在於帝國專製,而共和國卻是萬民當家做主。隻是看起來,當家做主的仍是一個人,隻不過從帝國的帝君換成了共和國的大統製,其他還真沒什麼別的不同了。這樣的共和國,還算是共和國麼?表麵上看來共和國一如往常,沒什麼不同。土地全歸國有,誰也不可多占,以前擁有良田萬頃的,現在同樣要向國家交租納稅,以耕自己的一方田土。但現在的大統製想到什麼,就是什麼,這個國家已不是一個空泛的名詞,就成了大統製本人。鄭司楚實在想不通,這樣子和帝國到底有什麼本質不同。
他越想越是心煩,隻覺昔年在學校所學,盡數都是欺騙。迷茫中,隱隱聽得父親在隔壁道:“錯了,錯了。”聲音雖低,卻是痛心疾首。
知道了這個消息後,第二天出發時鄭昭的麵色就甚是難看。鄭夫人還隻道他生病了,但看看又沒什麼。鄭昭對妻子笑笑說不要緊,鄭司楚卻知道父親的心裏實是如驚濤駭浪一般。議府的設立,還是當初大統製提出,鄭昭補充的,也是被稱為共和國與帝國最本質的不同。正因為有議府,一些顯然對民眾不利的動議被否決了。雖然不能說通過的全都對民眾有利,但百姓眼裏,議府確實是為自己說話的。隻是現在議府也不存在了,那麼議證的還會是什麼人?隻剩下大統製一人有議政之權了?鄭昭越想越覺迷惘,他實在不明白當初意氣風發,向自己描繪這一片人間樂土前景的南武,最終竟會背棄了自己的初衷。迷惘中,仿佛自少年時代以來的理想、青年時代以來的信念,都被碾得粉碎,隨風而去了。
離開了求全鎮,再一路南行,氣候已越來越熱。鄭家是三月頭上離開霧雲城,一路南行,現在已近五月,本來天也該熱了,而進入廣陽後,越發炎熱,五月的天氣竟同炎夏一般。好在廣陽省向來繁華,雖然這麼熱的天幹糧已不好攜帶,但一路上總能趕到集鎮,隨時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