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大度,鄭司楚就越是難受。這一場大敗,自己和程迪文定然要承擔起責任。但自己二人都是高官之子,沈揚翼卻是個無權無勢的小軍官,真正背黑鍋的多半也就是他。鄭司楚聽沈揚翼說什麼“別往心裏去”,鼻子就有點酸酸的,更覺對不起他,道:“沈將軍……”
他還要說兩句抱歉的話,沈揚翼忽然在他肩頭一拍,道:“鄭參謀,你不要做這等小兒女之態。勝敗乃是兵家常事,沈揚翼能結識鄭參謀這等當世英雄,是我的榮幸。”
鄭司楚苦笑道:“我算什麼英雄,沈將軍你真會說笑。”
沈揚翼正色道:“我不是說笑。我也算當了十多年的兵,見的人多了,但沉著鎮定,足智善斷者,唯有鄭參謀你一個。陳忠是何許人也,他都能把你的聲音死死記著,難道還不能證明什麼?”
雖然五德營和舊帝國的事是共和軍嚴禁談論的,但朗月省一戰後,軍中對於這個曾給了共和軍重創的敵人的談論就沒有斷過。尤其是陳忠,這個舊五德營五大統領中唯一留下來的老將,他的勇力就連共和軍中也是人人佩服。曾見過陳忠出手之人對他更是足尺加碼地吹捧,吹得簡直神乎其神,說他力能拔山,橫推八馬。其實陳忠力量雖然遠較常人為大,拔山是笑話,要推倒八匹馬也是不可能的。當沈揚翼知道看破鄭司楚身份的正是這個傳說中的叛軍頭目時,他心中的震驚遠遠超過了外表露出的樣子。而這一次奇襲失敗,實在也是因為偶然,計策本身並沒有錯誤,這也更讓他歎服鄭司楚的急變。
這個少年軍人,將來必定會成為震動天下的人。在離開的時候,沈揚翼心裏不禁這樣想著。
程迪文這時從畢煒府外的拴馬柱上解開兩匹馬的韁繩,道:“司楚,走,洗個澡去吧。他們不待見我們,我們不能委屈了自己。”
從西原奔波歸來,一路也沒有糧食,隻能沿途打獵,挖掘野草充饑。人又多,當真是飽一頓饑一頓,馬匹又不能虧待了,程迪文那時真盼著自己也是一匹馬,這樣能吃的東西就遍地都是了。現在回到西原,因為急著見畢煒繳令,他們隻是將已經又髒又舊的外套換下而已,裏麵仍是一身的臭汗。現在程迪文最想的就是洗掉這一身臭汗和在畢煒府中受的一番鳥氣,再去吃一頓好的。
鄭司楚道:“好吧。”
他的心中仍然想著沈揚翼最後那句話。的確,陳忠為什麼對自己如此看重?他到底知道自己什麼事?一個舊帝國的名將,與自己這樣一個自幼生長在共和國的年輕人之間到底有什麼聯係?也許隻是沈揚翼說的那樣,陳忠僅僅是愛惜自己的才能,可鄭司楚知道這並不是答案。
洗過了澡,周身的疲憊也像一下被熱水滌去。鄭司楚披著一條毯子躺在長椅上,慢慢啜飲著一杯熱茶。屋角,有個賣唱的瞎子正在拉著琴唱著一段《英雄譜》,這是共和國這些年來十分流行的故事,說的是共和國的名將抗擊蛇人的故事,這瞎子唱的正是畢煒的事跡。據說畢煒很喜歡聽這些關於自己的段落,所以在西靖城,這些賣唱藝人唱得最熟的也是這幾段。
“大將軍將戰刀撩在了地平埃,
屈膝跪倒在高堂雙親前。
妖獸鐵蹄尚肆虐於故國山川,
恕孩兒不能盡孝二老到天年。”
聽到這些,鄭司楚不禁有些想笑。所謂的“妖獸”,指的就是蛇人。可是蛇人並沒有腳,哪來的“鐵蹄”?至於說畢煒會在父母跟前跪倒說這番話,那更難以置信。其實這些都是從這瞎子過去唱熟的段落改編而來,過去藝人們常唱的是幾百年前舊帝國開國之君的故事。後來這些都不能唱了,而這些藝人的唱詞口耳相傳,也沒本事現編出新的來,隻好硬把過去的唱詞改一下名字,就算是歌頌共和國的名將了。可是現在人們還知道底細,要是過了一兩百年,這些唱詞仍然流傳下去,恐怕那時的人們就要當這些是真實的曆史了。
澡堂的水汽中,瞎子那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鄭司楚突然覺得一陣睡意襲來。正要小睡一會,耳邊忽然有個人叫道:“娘的,畢胡子也是老了,打仗都不行了。”
西靖城是畢煒的駐地,他對民間言論倒管得不嚴,在霧雲城,如果有人這樣說大統製,巡兵大概會請他去拘押所住一兩天,不過在別的地方這人大概也不會如此大膽,澡堂卻幾乎是個化外之地,人人都赤條條的,拘束也少了許多,這漢子肚裏憋得慌,便叫了一聲。他邊上的同伴道:“你別說,畢上將軍也算盡力了,他的一隻眼睛都丟在這一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