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咂時光的聲音
枕草子
這是多麼有名的散文。清少納言,宮內小女官,作者。她是天武天皇的十代孫。由於當時沒有錄音錄像一類技術,我們對遙遠的過去隻有依賴文字去理解和感受了。然而這種感受是微妙的,需要感受者有相當的能力,有對於文字的敏感,特別是對於另一個時空的悟想能力。閱讀需要會意,會意這存留於墨色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悅、一情一景。文字之細膩纖弱,宛如絲線者,往往出於女性之手。
女性之中的女性,大約要數清少納言一類。當年,像枕頭那麼高的一遝好紙就能引起她的寫作欲,於是她就想把這遝紙一點點寫滿。我們可以想象她那時的心氣高遠,並想象她的字跡也是好看的,而且對自己的記敘也是小有得意的。
多麼瑣屑的文字。她真是耐煩。不耐煩就沒有了這樣的貴族文學。下等人的文學是粗放的,有時甚至需要一點猥褻和血腥。清少納言的文字當然是屬於上等人的。她是皇宮裏的女官,自有自己的雅趣。弱不禁風的人和文,清淡,寂寞,多情,也有很多無聊。
在無聊中吟唱,不停地吟唱,這也是人生的一種功夫。
對她和她們來說,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宮中一些人的心情和消息。還有似淡還濃的愛情。在宮中,給她們的一劑猛藥就是愛情。她們在愛情的邊緣徘徊的痕跡,就是這些文字,是隱而不彰的心路。
她們常常從中發現一些針頭線腦的小事。這些小事因為極為有心的人才能拾起,所以也成了深刻見地的一部分。應對俳句之類,竟也成了大事。那些歌在今天看來是何等簡單。可是這些歌中有那麼多清純迷人的東西,以至於會讓人神往和迷惑起來。
當然,離開了一個國度的情與境,特別是她們的情與境,我們無法完全理解和體味這些歌。和歌,俳句,真是一些古怪之物,它比日本清酒更清。
如果說我們對文字的造詣本身著迷,還不如說是對於那時的皇宮生活,那時的一位宮女的情懷和見聞更感興趣。出土文物的價值是無形的,無法用更通俗明了的語言解說的。我們在回避一筆大到不可以估價的無形資產,比如這些很早以前的文字。
方丈記
鴨長明失意以後就出家了。這與中國過去的情形十分相似。人在兩極中生活,大起大落,繁華之後的冷寂無邊,也真是抵達了一種藝術境界。然而實踐起來並不容易,所以身在其中的人就有了許多常人沒有的感慨。
那一茬日本智識者與今天稍有不同的,就是他們更為依賴中國文化。離開了漢詩和典籍簡直不行,那會在精神上無法騰挪。博爾赫斯說到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的關係時,用了一句妙比:中國文化就在一邊,它是日本文化的守護神。隻有讀老一代日本文學家,特別是智識階層的文字,才會深刻體味這種“保護神”到底意味著什麼、它的深意。
但是中國文化移植於島國,經過了千年的海風吹拂,其中有了更多的鹽味。
被中國改造過的佛教思想,還有莊儒思想,在古代日本文人心靈中有不可移動的位置。他們的觀念中常常有“無常”和“空”,如同不停地讀《紅樓夢》中的那首“好了歌”一般。鴨長明記載了日本曆史上一些有名的災變,其慘烈令人驚怵。可是他也指出:經過了一些時日,也就是這樣的大災變,竟然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了無痕跡,人們又照舊玩嬉享樂。他則是一個災難的頑固指認者,所以他可以是智者和思想者。
他描述自己時下的狀態和心境為:“知己知世,無所求,無所奔,隻希望靜,以無愁為樂。”如果這是一種能夠達到的境界,當然是神仙一樣的生活。可惜這往往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是一種特殊境遇下的悟想和慨歎,雖然難得,但其中總會打一些折扣罷。
蓑衣和拐杖,草廬,是這些與獨居者為伴。他的無愁楚無欲望,是自我流放的必需,而不太像得意的清唱。這一點中國與島國的士大夫們是一樣的,即被迫告別奢華者居多。寄情於山水,這時候既有機會,又有這種相濡以沫的體會和情感。
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獨居山中,與猿為友,這當然是走得夠遠的了。不僅如此,人們不可忘記的還有他先前的榮耀,於是也就更加增添了一些神秘。獨居人的所有文字都簡樸之極,沒有什麼修飾的興致,極像順手抓來的幾把山土和草木,於是也就有了背向文章的平淡之美。
隻是很少的一點文字留在這裏,卻可以長存。這其實僅是時光的秘密。人們還是不忍將那段時光抹掉。時光是屬於所有人的,時光在文字裏留下來,供後來人去品咂和玩味。
如果時光保存在一個人的無數文字中,那麼隻會有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被珍視。
陰翳禮讚
沒人會擁有如此獨特的審美視角—可能除非是日本文人。穀崎潤一郎對中國文化入迷,一生都不能走出這種迷戀。他是島國上中國文化和藝術的真正意義上的專家,更是東方文明本質上的傳承者和詮釋者。在趣味上他是老派人物,是最懂得保存和玩味的那一類頑固者。然而無論是從曆史還是從現實上看,往往也隻有他這樣的人才更懂得品咂生活,並且讓我們聽到品咂的聲音。
他居然在禮讚“陰翳”—一種昏暗不明之美,即一種曖昧之美。這確乎是日本人才獨有的趣味。後來的日本作家多次談到了日本的曖昧,今天看真的不無道理。他反複玩味日本過去居室中模糊幽暗的情致,並且談得十分入情入理。當年的日本還是無電時期,夜裏照明要依賴燈燭,這在他看來是美得以保全的物質條件。而日本傳統美的一部分,也隨著電燈時代的到來而白白喪失了一大部分。
其實不僅是日本,就是中國,也有類似的趣味存在。那些軒敞明亮之所有時真的缺少一點情致,而需要將光線遮擋一下才更好。燈籠蠟燭之光的魅力並非全是來自懷舊,而實在是那種光色和潤澤安慰人心。強烈的光會使人厭煩,而平和的光一般是反射光,是人類在長達幾萬年的時間裏才適應的光源。
日本作家的細致口味卻不是這個物質時代的人所能理解的。而我認為真正留意的生命正是應該如此的。一片秋葉,一隻碗,一滴露,都有真切動人的心思在裏麵,而且絕無造作,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生命的品質。
作者對於中國文化的留戀,既有強烈的民族性在裏麵,又早已模糊了民族性。因為中國文化是一種大陸文化,卻也化為了那個島國的母體文化,是同屬於一個根柢的部分。所以那個時期的日本智識階層人人能背漢詩,幾乎沒有一個博學之士不是精通漢文的。這種精細的尋思捕捉能力,其實與中國的佛道精神是相通的、一致的。
和泉式部日記
她們記錄之下的生活竟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陌生的東西。也正是如此才讓人分外企望和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時代,怎樣的一種歲月,怎樣的一群有閑之人和不能安分的靈魂。也唯有她們這群宮中女子才能做這樣的事:與親王、與貴族子弟以紙傳情,由一個信差送來送去。那種等待和苦熬之情,一次次泄露出來。女子的羞澀和無奈,她們動蕩如大海又隱蔽如平湖的情狀,真是讓人憐惜。
這是一首愛的長歌,綿綿無盡,火烈盡藏於內,看上去當然無非是一個安然溫煦的和服女子,其實懷揣了能夠燒盡千頃荒原的生命之火。等待複等待,為背棄而憂,為漫漫長夜而苦。沒有人能替代也沒有人能傾訴的經曆,更沒有大聲張揚的空間。一個王子貴族可以和數個這樣的女子周旋,而女子卻獨自用情。那邊是荒唐的空虛,這邊是孤寂的清苦。
和泉式部較其他女子直爽許多也大膽許多。她沒有那麼多含蓄和曖昧。在她眼裏,親王清雅秀麗,十分迷人。“談話中我不由自主地總是意識到親王的美貌”,就像那時的男男女女一樣,他們在極特殊的時刻裏也不忘吟唱一二首歌。那些歌詞都是隨口唱來的、最簡易最普通的,然而卻有一種清醇之美,淡淡的,長長的,纏纏綿綿,最後把兩個人粘到一起。
這種愛情生活在全世界已經絕跡。現在都是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出那種轟轟烈烈,有時還要伴以毒品和瘋狂。可是我們沉醉在這些歌中,有時會享受到深刻的愛情之美和人性之美。我們還會偶爾湧起這樣的想念:隻有如此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啊。
我們在粗鄙中過得太久以致不知其鄙。我們是苟活的一個時代和一群人。真正精致的生活已經不被人認識,就像粗陋的漢堡包竟然把精美的烹飪藝術打敗一樣。
愛情生活是她們的全部,如果最終絕望了,也就隻有一條去路:寺廟。王宮裏的女官,往往是情場和官場裏的人,她們青春已去,也就削發為尼。從一極走入另一極,從大愛走向無欲,這真是東方一絕。這種實際故事,在中國古代當然是絕不缺乏的,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也多次出現。
她們即使是在愛情熾熱之時,也常常要在通往寺廟的路上奔走。為了祈禱,為了平安,也為了一條隱隱的歸路。
和泉式部沒有寫她的真正結局,所以我們不得而知。其他女子的結局都像和歌一樣淒涼。這使我們牽掛作者,牽掛一個多情多愛的女子。
蜻蛉日記
她以這樣的口氣開頭:“有一位女性無所依賴地度過了半生。”於是一段第三人稱的哀婉情事便一章接一章地展開。寫到後來,“我”字便出現了。男方被稱為“那一位”,這很像中國鄉間的羞澀女子的口吻。與和泉式部不同的是,這一位女子的愛情就顯得痛苦多了,聚少離多,因為她找到的是一個放浪男兒,仕途上一帆風順,據她說此人“英俊過人”,那官場上的模樣遠遠看去真是令人羨慕,用她的話說是“光彩照人”。可是我們知道,往往所有熱戀中的人都不能準確地說出對方。
確實無誤的隻是她的男人不斷地送給她哀傷,最後這哀傷簡直變得無邊無際。一副十分真切委婉的筆觸,幾筆就寫出一個多情女子的寂寞有多麼深。她每一次都要給男子送上一首歌,而對方每一次都要讓人捎回一首歌作答。如果男方差人送歌來了,那麼送信人一定會呆在門外等她作答。
歌與歌的送還,是一個循環往複、一時沒有窮盡的過程,也是一個情趣盎然的過程。今天看,這樣的事情的發生真是無處理解,無可救藥。日本的男男女女,這裏是指宮廷裏的這一撥人,真是有多得用不完的閑情雅致。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穿著華麗的衣裳,能隨口吟哦。愛情這種事在他們中間是經常發生的,大致是女子苦戀衷情,男子英俊瀟灑然而薄情。我們在讀這些美妙但也痛苦的故事時,有時難免生出天真的想法:究竟有什麼辦法能讓這些男子變得稍稍規矩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