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之死(2 / 3)

這兩人走的都是快而準的路線,劍光在半空閃爍,像無數條銀龍,時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時間一長,伊春就有點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邊拚命礙事,像捆了好幾條繩子似的。

手裏劍突然被一股大力擊中,脫手而出飛了老遠,伊春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裏,隻覺比平日練十場劍都來得累。

殷三叔倒帶了一絲笑意,問她:“如何?”

她眉頭一蹙:“什麼如何?如果你要比輸贏,是你贏了。”

殷三叔收了劍,背著雙手低聲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自認還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資質比那姓楊的小子高出數倍,隻要悉心教導,假以時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爺放著明珠不管,偏要拉攏一顆魚眼睛。姓楊的小子身負血海深仇,一時半會還可以用此事將他拴在身邊,時間長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聰明伶俐隻會更棘手。這些身懷巨仇的人,都很危險,不能讓他們留在少爺身邊。實話告訴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斬春交給你來繼承,想必才不辱沒減蘭山莊昔日的威望。”

他見伊春半天不說話,便回頭看著她,又道:“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來正義邪惡之分,不過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場與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場不同就是壞人。今日是你減蘭山莊被晏門吞並,昔日你又怎知減蘭山莊吞並了什麼門派?湘西一帶勢力總不可能那麼輕易到手,必然要腥風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剛飛出窩的鳥,不找一棵大樹躲避風雨,將來隻有死路一條。”

伊春靜靜看著他,突然問:“你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想勸我做什麼?”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沒想到自己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沒聽懂。不過轉念想到她這般遲鈍,不是惹事的人,將來方便歸於自己部下派遣指揮,又不禁歡喜。

“老夫是想說——由你繼承斬春劍,找晏門做後盾,憑你的資質,來日必在江湖大放異彩。”

說白到這樣,她應當明白了吧?

伊春別過腦袋:“我沒興趣。和你說的好人壞人沒關係,晏門和我不是一個路子,就這麼簡單。”

殷三叔的臉沉了下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別人如果不聽自己的,就會想方設法逼他聽從。我正好最討厭這樣。”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齒,他原本以為她就是個魯莽且遲鈍的小丫頭。

這句話,他曾經在另一個人嘴裏聽過。

那時候二少還很小,誰也不纏,隻喜歡跟著他小叔晏清川。那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門主對這個弟弟也是寵愛有加,因他喜歡廣交江湖豪傑,甚至花大價錢在城西買了別院,讓晏清川招攬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別院照顧二少,經過花廊時聽見兩人說話,大約是爭執了起來,晏清川隻說:“足下執意離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語氣有些陰森,是個人都能聽出裏麵的威脅。

對麵那人笑一聲,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歡逼迫別人聽從自己,真不巧,我最討厭這樣。”

話說到這裏,已經是不歡而散了。若是按照門主的手段,縱然當麵放了他走,日後必然悄悄派人把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氣十足,緊咬不放。

最好的獵手總是期待自己能馴服一隻最桀驁的鷹。

但他沒能馴服,反而被那隻鷹一劍穿心而死。

殷三叔後來明白,遇到這種桀驁的人,最解氣的方法就是斬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驕傲不起來。

眼前的丫頭隱約有些難馴的影子,最好現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劍上,心底有殺氣緩緩蔓延出,眼角略帶屠戮的紅。

“砰”的一聲,遠方騰出一顆空彈,青色煙霧筆直地飛了老高。

是信號,寧寧已經得手。

殷三叔麵上神色一緩,把手從佩劍上移開,淡道:“事情辦好,你且與老夫走一趟。”

伊春還想說話,後腦被大力一擊,登時軟倒在地。

要馴服這樣的人,必須將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斷了她所有希望,讓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殷三叔將她提在手裏,轉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見到了楊慎,他揮著手裏的簽紙,笑吟吟地告訴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簽。

她心中喜悅,脫口而出:“羊腎,我知道啦,其實我也喜歡……”

話未說完,人已驚醒。四處看看,這裏似乎是客棧的一間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劍放在床頭。

伊春一把撈起佩劍跳下床,警覺地打量一番,確定屋裏沒人,正要把門推開一道縫觀察情況,忽聽外麵傳來一陣壓低嗓子的爭執聲。

“是讓你擒住他做人質,誰讓你真把他殺了?!少爺若是問起來,怎麼交代?!”

是殷三叔的聲音。

“……讓他把我也殺了吧,這樣也利索些。”

聲音婉轉,語調卻極冷,撞在心頭令人一凜。是寧寧。

“胡鬧!自己不想活便死得幹淨些!少爺的手怎會為你這種人弄髒!”

“不錯,我卑賤的很,做什麼也不配,活著也不配。可是……這次是我贏,嗬嗬,我贏了……”

伊春越聽越是心驚,隱約有種極度不好的預感在心頭反複啃噬。

她一腳踹開門,外麵是一個小小偏廳,廳中幾人都吃了一驚,急急回頭看她。

廳正中放著一張滿月八仙桌,桌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了大氅。

他蜷縮得像個熟睡孩童,鮮血在桌上凝成了塊狀。

伊春覺得整個人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拳頭狠狠擊中,打得她魂飛天外,隻留下一個冰冷發抖的身體僵在當場,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寧寧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隻蒼白冰冷的手,輕輕放在臉頰旁,垂睫輕輕呢喃:“這樣,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這麼可惡的人……永遠都要記得我。”

這可惡的男人,長了一張隨時會叛變、會瘋狂的壞蛋臉。年紀還小,左右搖擺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擾亂他的心。

但誰也沒能夠真正撼動他,搖搖晃晃,猶猶豫豫,他還是一直往他和他師姐的道路上前進。

他們會有無數美好光明的未來,在陽春三月牽著手看河邊楊柳;在大漠的漫天風雪中被好心的遊牧人收留,依偎在一處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廟裏虔誠地求簽,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悅激動。

無論如何,他的未來裏總不會有她。

那這種未來不要也罷,把它毀了最好。

他現在這樣閉著眼睛,才像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年,眉目憂鬱,唇角卻噙著安詳,睡著了馬上就會起來,神采飛揚走在她前麵,挑眉轉身看她。

寧寧覺得這樣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裏卻像死了一樣絕望。

對麵有人在動,是葛伊春。

她麵無表情,抽出佩劍指著她的臉,輕輕告訴她:“不要碰他,把羊腎還給我。”

後麵的事情,伊春記得不大清楚,她眼前隻剩大片大片血紅的霧,整個人都被吞噬在裏麵。

腦子裏有無數個聲音噪雜,吵得額頭生疼,像是要炸開。

不過最後一切都歸於死寂。

她像脫弦的箭,瞬間射了出去。

殷三叔擋了她一招,奈何她動作快絕,憑他這般身手,居然也沒能擋住,被她衝到桌旁,單手將楊慎的屍體抱在懷裏,緊緊抱在懷裏。

他身上的血將她半個人都浸透了,毫無表情的臉,一半紅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劍的手猶豫了一下,不知是馬上將她製住,還是幹脆殺了省卻麻煩。

這一下猶豫,便見她抱著屍體跳下樓,撞飛無數桌椅板凳,惹得掌櫃夥計們連連驚叫。

這樣不行,放任她跑出去會引起混亂。

殷三叔顧不得繼續責備寧寧,拔劍追上去,一麵厲聲吩咐夥計們:“快!去把院門鎖上!所有的門都鎖上!不許讓她跑出去!”

這座客棧格局古怪,許多個小庭院零零落落組成一個大院。

伊春一手抱著楊慎,一手提著劍,在院子裏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身後有許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鬧的猴子。

這個情景忽然讓她想起在逍遙門那次,她也是一手扶著他,殺出一條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蠱惑,伊春縱身跳上圍牆,冷風夾雜著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揚起,好像有一隻手在後麵輕輕拉扯她。

她回頭笑道:“羊腎,別怕!我一定將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還是閉著,兩片雪花落在上麵,沒有化開。伊春用手抹開,把他淩亂的頭發撥到耳後,看了一會兒。

礙事的風卻偏偏要把他的額發吹下來,覆在臉上。她於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額頭才精神。

“我帶你出去。”她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馬上就帶你走!”

她在圍牆上飛奔,下麵一群夥計大叫大嚷,誰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猶豫著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殺還是生擒。

最後被她跑到大門口,一腳踢飛兩個看門的夥計,推門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殺了!”

身後刀光劍影一齊襲來,伊春完全憑借本能去抵擋,可是人太多了,那麼多人,那麼多武器,她卻隻有一隻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經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楊慎的。

大約她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裏。

大門突然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殷三叔驚呼一聲:“少爺!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所有的攻擊動作全部停下,晏門的人對著走進來的那個藍衣公子跪下行禮。

晏於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臉龐,上麵同樣沒有表情。他看著渾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劍那隻手的拇指傷得很重,幾乎能見到骨頭,隻怕是再也打不動了。

他低聲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釋,輕飄飄一句。

“你的傷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紮。”

伊春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泥巴堆出來的死人。

她揮劍朝他砍過去,後麵眾人立即起身製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來。

殷三叔走過去,臉色極為難看,輕道:“少爺……屬下犯了大錯,自當領罰。隻是這丫頭再也留不得,還是殺了比較好!”

晏於非很久都沒說話,最後似是歎息一聲,背著雙手轉身,道:“……也好。斬春劍就另尋可靠之人來繼承。”

話音剛落,卻聽後麵花廳的門被打開,墨雲卿怒氣衝天的聲音響起:“吵吵嚷嚷的做什麼?!要殺人放火去別處!少來擾人清閑!”

伊春身體一抖,急急轉頭看向他,一萬分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裏。

墨雲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見她懷裏抱著楊慎的屍體,眼底瞬間流露出極悲哀的神情,隻是轉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說著,“看樣子楊慎不聽話被殺了,你還是聽話點吧,省得再被殺,還要勞煩我們重找斬春繼承人。”

伊春沒有說話,她慢慢把周圍看了一圈。墨雲卿、殷三叔、晏於非、許多晏門的人和客棧夥計。二樓那間偏廳還坐著寧寧,減蘭山莊還有一個師父。

曾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一一看過來。

最後把劍捏緊,低聲道:“來,再打。誰死誰輸。”

她隻記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揮劍,不停躲避,不停有鮮血飛濺。

最後院子裏傳來許多驚呼聲,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裏,大得驚人,抬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著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麵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裏回蕩。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她應當隻是做了一場怪夢,現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楊慎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閑,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閑庭。

伊春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裏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裏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隻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身上傷口都被上過藥,包紮整齊,應當是他的功勞。

要說謝謝,可是她現在什麼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隻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最後在花神廟一起求簽,他求到的應當也是一張上上簽吧?沒錯,是上上簽,他親口告訴她的。

但她的話卻沒能告訴他,以後也不能告訴了。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閑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裏,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閑、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