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薩與惡鬼(2 / 3)

伊春摸摸他的額頭,輕道:“羊腎你別擔心,我請了大夫,你馬上就好啦。”

“把手給我。”邱大夫坐在床邊,不著痕跡地打量這兩個少年。

楊慎慢慢把左手遞給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會脈,這才說道:“不是毒,隻是一種刺激的藥粉罷了。不礙事,我馬上開藥方,明天就能痊愈。”

伊春這才鬆了一口氣,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經常心悸盜汗?莫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凡事想開些比較好。”

楊慎微不可聞地頷首,眼睫微顫。

邱大夫寫了藥方,和伊春一起出門,裝作搭話的模樣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劍,想必是江湖中人。賢德鎮附近有減蘭山莊的勢力,兩位年紀還小,行事要低調些,莫要招惹了減蘭山莊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減蘭山莊很可怕?我們就是減蘭山莊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隻是聽聞了一些江湖傳言,虛無縹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問他江湖上有什麼傳言,他卻將藥方遞給她,交代:“姑娘這便去抓藥吧。我還有別的病人要出診,告辭了。”

他走得飛快,眨眼就下了樓,消失在人群裏。

七拐八繞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確定身後沒有人跟著,這才抄近路回到醫館。晏少爺正在後院書房中坐著,新茶熱氣氤氳。

“是減蘭山莊的人,一男一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想必就是傳聞中山莊主人鍾愛的兩個弟子了。這次應當是下山曆練。”

邱大夫放下藥箱,說出自己的判斷。

晏少爺沉思片刻,低聲道:“原來是那個過氣的武林門派,聽說還最喜歡血親間自相殘殺。如今這位主子倒挺開明,收外人做弟子,不過想必他的親生獨子心裏不會好受。人那麼多,斬春劍卻隻有一柄,到頭來不過是血親殘殺變成同門殘殺。”

“少爺,您要如何?”邱大夫問。

晏少爺搖了搖頭:“不必管他們,年輕小弟子而已。”

伊春熬好藥端去楊慎房間,卻見他在床上坐得筆直,抱著枕頭也不知想什麼心事。

“羊腎喝藥啦。大夫說不能著涼,你快把被子蓋上。”

她走過去把他一推,楊慎卻動也不動。

“你在想什麼?”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對討厭的主仆?你放心,我記得他倆的樣子,下次一定找他們算賬。”

他慢慢搖頭,沉吟了一下,輕聲道:“不是想他們……師姐,你看過太師父的錦囊嗎?知道繼承斬春劍有什麼條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說起這個,搖了搖頭:“我沒看過,你知道有什麼條件?”

他沒回答。

過了很久,他將藥端起一口喝幹,這才抱著被子倚在床頭,聲音很輕:“師姐,我和你說過,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點了點頭。

“……是我騙你,其實家人是死於仇殺。”

伊春略有些震動,低頭怔怔看著他。燭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臉上跳躍,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個落魄江湖浪人,設館授徒不行,擺攤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罵他不中用。那時候,他每天過得都挺難受。後來有個舊友引薦他到一家新開的鏢局去做鏢師,第一趟鏢行就是越過中原,將一批貨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強匪劫鏢,他殺了幾個人,原本以為是山中盜賊,也沒在意,順利回來之後得了大筆的賞銀,說要帶我們一家人去吃點好的。剛好那天我因為鬧肚子沒能出去,爹娘便將我托付給鄰居馬大嬸,帶著我哥出去了。這一去便沒能回來,三個人都死在路上。”

他說這一切的時候,十分平靜,語氣連一絲波動也沒有。但拳頭卻捏得極緊,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爹殺的那幾人是郴州巨夏幫的,雖然與劫匪不是一夥,但那天路過見有利可圖,打算渾水摸魚來著,卻被爹給殺了。他們在郴州也算一個大派,當然不會忍得下這口氣,唯一能慶幸的,就是爹娘他們都死得很快,沒什麼痛苦。”

伊春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楊慎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師姐,我一定要繼承斬春劍,我得報仇。”

伊春走過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聲道:“拿出點精神來!要想著你一定能繼承斬春劍!別這麼苦著臉,光靠想的,斬春也飛不到你手裏。”

“師姐難道不想繼承斬春劍嗎?”他抬頭問。

伊春愣了一下,摸著下巴喃喃道:“我當然想……從小到大就這個任務了,不過現在想那麼多也沒用。要繼承斬春不是須得辦成太師父交代的任務嗎?還早呢。咱們現在努力闖蕩江湖,多積累點經驗就好啦。”

楊慎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一下,輕道:“我還以為你會說幹脆讓給我。”

“我說這種話,你也不會高興吧?”伊春把藥碗端起來,“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斬春,你一定不願意的,對不對?”

他怔了一會,慢慢點頭:“……你說的對。”

說罷,他又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師姐,你很好,我都知道。”

夕陽西下,林中起了一陣風,伊春不由打個寒顫。

“啊,太陽好像鴨蛋黃。”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時宜地叫一聲。

楊慎牽馬在前麵領路,撥開一叢雜草,他說:“昨天搶來的饅頭被你分走大半,難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師弟,你一定還留著,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買十個還你。”

“沒門。”他拒絕的十分幹脆。

出了賢德鎮,他們已經在林子裏趕了好幾天的路,又遇到山賊十幾次,每次都從好心山賊那裏搜搜刮刮搶錢搶吃的,還搶了一匹馬。

大抵因為這裏也算窮山惡水,山賊們亦窮得可憐,昨天能搶到十幾個饅頭簡直要偷笑。

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經下山了,一線墨藍在天際緩緩鋪開,楊慎把馬拴在樹上,道:“今天也隻能露宿,我去撿樹枝,你把毯子鋪好。”

他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樹枝,手裏還提著兩隻洗剝好的野雞,串在匕首上慢慢烤。雖說他手藝很一般,兩隻雞給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響的金色油脂,帶著焦糊的肉香,還是成功的讓伊春口水泛濫。

伸手想拿,卻又不敢。楊慎的脾氣這幾天她也總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絕對不饒人的。

伊春隻好呆呆地看著那兩隻野雞在火裏翻滾,滾過來,滾過去。她的眼珠也跟著滾來滾去。

他把外麵一層燒焦的皮剝了,將雞腿肉切成小丁夾在饅頭裏,放在手上掂掂,忽然抬頭看她。

“想吃?”他很好心的給她一個台階下,“十文錢一個,賣給你。”

伊春別過腦袋:“我不餓!哼,小氣!”

“那我自己吃了。”

他張嘴便去咬那塞了雞肉的饅頭,伊春饞得眼睛都快冒綠光,忽覺嘴裏一鹹,被他塞進一塊滾燙的雞肉,燙得差點跳起來。

楊慎笑道:“傻子,我不給,你不會自己拿麼?”

伊春登時大喜,忙不迭地搶了一隻雞,毫無形象地大嚼大吞,惹得他連連皺眉:“不像樣子!男人婆啊!”

她舌尖上喉嚨裏胃裏都塞著雞肉,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意味不明地哼兩聲,換來他一句定論:“豬。”

吃完飯兩人一起躺在毯子上,隔著樹影看星星。

“啊,那兩顆就是牛郎織女星。”伊春指著天頂最亮的兩顆星子,不懂裝懂,“你看,確實隔著一條天河吧?他倆一年隻能見一次,怪可憐的。”

楊慎淡道:“師姐,夏天才有牛郎織女星。這兩顆就是普通星子而已。”

“你把它當作牛郎織女星會死啊?”伊春有點發窘,“你再這樣討厭下去,當心以後沒女孩子喜歡哦!”

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旁人喜不喜歡我,和我沒關係。”

伊春歎了一口氣:“你現在年紀還小呢。你看,牛郎織女明明是夫妻,孩子都生了,卻不被允許在一起,一年隻能見一次。這種故事你聽了不覺得很淒美嗎?”

楊慎靜靜望著墨藍的蒼穹,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們至少還能相見,我卻永遠也見不到家人了。”

她無話可說。

楊慎翻了個身,用毯子將身體一裹:“我睡了,你莫忘了加點樹枝去火堆裏,別讓它熄滅。”

他才十五歲,卻背負著血海深仇,真不能想象平日裏他怎麼能神情平靜地度過。

如果是她,想到自己老爹老娘和老妹要被人殺光,估計立即就會瘋掉。

伊春搖了搖頭,心裏對他的憐憫又多了一層。

到了半夜,伊春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居然覺得頭頂有人在看自己。那種眼神,不是楊慎,是陌生人!

她本能地摸向佩劍,誰知那人出手更快,眨眼就點了她兩個穴道,她頓時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是誰?!伊春狐疑地瞪圓了眼睛,這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圍了一圈白衣人,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與平日裏遇到的山賊截然不同。

為首的白衣人點了火把,看看她,再看看楊慎,最後低聲道:“沒錯了,公子想找的人應當就是他。身邊跟著一個侍女,為了掩人耳目穿了粗布衣裳,麵容清秀——他一定就是那個舒雋。把他帶走!”

那夥白衣人一聲不響地把楊慎用毯子裹好扛走了,他沒有掙紮沒有叫嚷,估計也是被點了穴道。

“這個侍女怎麼辦?要殺掉滅口嗎?”有人問。

“不,公子交代了不得見血。將她放這裏就是了,一個小小侍女而已。”

說罷眾人飄然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樹林中。

伊春僵直地躺在地上,還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書卷?他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為什麼,他們才下山兩三天,就要遇到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師父有說過江湖是這麼亂糟糟的嗎?

夜已經很深了,林中風大,吹得伊春遍體生寒,她不由打了個大噴嚏,隻覺鼻涕快要流出,偏不能抬手去擦。

後麵突然傳來一陣悠閑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主子,這裏有人點火露宿。”

腳步聲漸漸靠近,伊春瞪圓了眼睛使勁朝上翻,試圖看清來者何人。

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和以前在香爐裏聞到的那些香餅香塊都不同的味道,那種香像是要侵入五髒六腑一般,極清極淡,令人心胸頓時一暢。

一幅絳紗落在她眼前,紗後是一張倒過來的臉,臉孔似新雪一樣白,烏溜溜的眼珠,看上去無比純善,十分無辜。

很熟悉的人,正是那天在林子裏見到的那對可惡主仆。

那雙漂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眨了眨,眼睛的主人突然開口道:“啊,好髒的小野貓。”

野……貓……是說她?

絳紗忽然消失,緊跟著另一張端秀的臉倒著出現在她眼界裏,是小南瓜。

她低聲道:“這位姑娘,我們也是趕路人,如今迷失在山林裏無處可去,能否容我主仆二人暫借此地一同休憩?”

看起來他們已經不記得她了,說話這麼文縐縐的。

伊春想說個好,她向來大方,不過如今被人點了穴道,口不能言體不能動,她隻好一個勁眨眼睛。

小南瓜回頭道:“主子,有點不對勁,這位姑娘像是被人點了穴道。”

披著絳紗的主子坐在火堆旁,抱著胳膊說道:“不管她,咱們休息咱們的。”

喂喂!太冷血了!

小南瓜倒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抱歉,我家主子最不喜歡露宿,所以心情不好,姑娘別見怪。”

你有空說這些廢話不如趕緊解開穴道啊!伊春急得差點把眼皮眨抽筋。

“主子,好奇怪。這裏栓了兩匹馬兩個包袱,可睡著的隻有姑娘一人,還被點了穴道,莫不是遭遇劫匪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