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我迎來了最好的年華,伴隨而來的卻是一段不願追溯的往事。
那一年我十五歲,初中還沒畢業,家裏就給我訂了親。我反對,但人們以為這隻是一個女孩的羞怯,因為很多女孩子都是這樣無力地表示抗拒的,我隻是她們中的一員,而我的生命有什麼可以特別的呢?就在我還不懂此事的真正含義時,鄰村的一個小木匠來了。小木匠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新衣服,挑著裝滿麵和肉之類禮物的小籮筐,籮筐的繩子在扁擔上繞了好多圈還碰著地,一個可笑的人在勉力撐著這副撐不起的擔子。母親收下了他送來的銀戒指,給了他一套新盤碗。這一切交換的禮品都係上了紅紗線和萬年青柏。小木匠帶來的290元彩禮,則被用來歸還我家多年口糧不足欠下的舊債。
抗爭從此開始。我向父母申訴,但沒有用。把戒指送還給木匠家,他們又把戒指偷偷送回來交給我母親。我的所有努力都被擋了回來,隨之而來的是無休止的訓斥和謾罵,我成了眾矢之的,那些靜夜裏陪伴我的書本就成了阻擋箭矢的軟弱盾牌。即便如此,苦澀的淚水還是不停地淌下來。
無辜的小木匠沒想到自己會遭遇挫敗。但他背後不是一個人,背後有一個龐大的家族在支持他,而我家在當地是“單姓”。因為我的叛逆,父母要低頭做人,甚至要把我趕出家。我孤立無援,無處求告。那時候,一切可笑的事情都能找到正確的理由,隻有我是不對的。在我的家鄉,訂婚悔約是一件可恥的事,真有要解約的,如果沒有將盤碗和戒指調換過來,那婚約關係還是存在。我央求父母無果,與對方講也沒有用,就去找村書記、鄉公安員。他們責問我:你為什麼不同意?他不偷不搶沒有不良習慣,有什麼不好?我說,我要婚姻自由。他們說:這不是理由……後來一個鄉紳模樣的人來找我說:你為什麼這樣?你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啊,隻不過多認識幾個字。還有一些人,用千奇百怪的問題,指著我的鼻梁責問。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六年,最後我寫信給鄉、鎮、縣三級婦聯,婦聯來人時,小木匠聞風而逃。我至今仍清晰記得那些好人,她們說:你要鼓起生活的勇氣,不要傷心,你沒有錯,我們會支持你……而我早已泣不成聲,說不出一句話。半年後,鄉政府跟木匠家做了很多工作,事情才得到解決。但那時候我已成為一個多愁善感的代課教師,我沒能為自己的人生做更好的準備。
這是我最初的艱辛的抗爭,但這一次練習隻是把自己像沙子一樣從石子中揀出來,再回首,我的內心也充滿了疑惑:我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樣與他們有什麼不同嗎?我不知道。
這不可言說的命運,其辛酸曲折隻有我自己能體會。我甚至覺得我是那樣羞愧,再也拿不出一個詞,就要把自己耗盡了。我的血液中沒有積澱黑色淤塊,但我終於還是結束了在校學習的生涯,我仿佛已經精疲力盡。就這樣,我度過了沒有鮮花的花季。這些經曆鍛煉了我愛和受苦的能力,我更深地愛著造成我曲折人生的親人,我在不能承受的時候依然承受下來。這些經曆養成了我的秉性和人格,打開了我潛意識的世界,那段時間,我過著灰暗的生活,隻有文學之夢撫慰著我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