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落幕之後(2 / 3)

沒進監獄前,對這個地方有著許多想象和假設,真正進來了才發現,這裏也沒有許多人以為的那麼可怕。

這裏很有秩序,一天裏的絕大多數時間,都非常安靜。關押在這裏的犯人大多都是兩三年就會放出去的,沒有殺人犯,沒有恐怖分子,更沒有人不開眼地會成天鬧事挑釁,因為大家都清楚,老老實實把有數的日子一天天過完,就能出去了。

有時醒得早,猛一睜眼的時候,陸河會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大學時代,整齊的四人間,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還有在整點會響起的鈴聲或哨響。起床,吃飯,幹活,放風,就寢,每個時間段都按照規定和命令做事,一天一天過得有序、利落、又安逸。

眼下又到了放風的時候。一天裏總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在類似操場的地方自由活動。如果關係足夠硬,還能在背著人的角落弄兩根煙抽,在一邊的看守也會當做沒看見。但陸河不抽煙。所以通常情況下,他都是一個人坐在陽光最好的地方,靜靜坐在那兒,默默望著遠方。

有個跟他同一個房間的獄友,最近得了個MP4,他也是個愛好安靜的,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坐在他旁邊默默地聽。MP4是女朋友在探監時送來的,經過層層檢查,證明裏麵除了女朋友錄給他的兩段話,剩下都是流行樂曲,也就還給他了。

因為陸河跟他關係最好,他有時聽音樂的時候,還會遞一隻耳塞給陸河,大方地與他一起分享。但陸河每一次都拒絕了。

那哥們雖然不愛說話,但也是個倔脾氣,一次兩次的還沒什麼,次數多了也有點不理解了,就問:“你不愛聽歌?”

陸河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平時都愛做什麼?看電影,打遊戲,還是徒步旅遊?”

陸河收回遠眺的視線,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都不喜歡?那你平時閑著沒事的時候都做什麼?”

陸河依舊沒有講話。聽歌,看電影,打遊戲,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仿佛是非常久遠的東西,偶爾也會去嚐試,但絕對談不上是興趣愛好。小時候他也喜歡過這些,但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把這些東西拋在腦後、再也不提的?細細回想,非要找出個轉折點的話,大概就是在父親過世那一年吧。

他沒有見到父親的遺體,但聽那些大人的議論,他父親當初是從平城一座很高的大樓上跳下來的,屍體摔得亂七八糟,幾乎拚不成個完整的人形。這些話母親從來沒對他說過,沒有人會專門對他一個才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講這些,但他就是知道。從夜晚隔著房間門聽到母親的聲聲啜泣,到葬禮前後那些賓客小聲的交頭接耳,再到年紀大一點兒後在當地報紙上找到的事件報道……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拚湊得知的信息越來越多,而隨著網絡的誕生,曾經發生的所有漸漸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

其實許多東西想要查清楚,隻要一個人有心,根本不是難事。

他從表叔口中得知,父親當年之所以跳樓自殺是因為被生意合夥人設了圈套;他從無數零碎的信息中整合得出結論,如果沒有那個圈套,如今平城某石氏企業應當有他陸家的一半;他在來到平城進入星瀾之後,很快便將如今的石路成和十幾年前的石成進對上號,知道自己走對了路,找對了人。

但他依舊沒什麼舉動。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如今他有母親,有愛人,有著一個看來相當光明的前途,就像母親在他執意要來平城前一晚所說的,隻要現在還活著的人過得好好的,有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就像宮二在《一代宗師》裏做的那樣,無論是當時身處其中的人,還是如今把那個真實故事當戲來看的人,複仇始終是一件毀譽參半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一旦開始複仇,勢必要玉石俱焚。整死了殺父仇人又如何,自己那一輩子也毀了。

他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放下吧,把那些事都放下,好好努力,踏實奮鬥,總有一天,他可以給母親和鍾情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可世事有時如同一個不停旋轉的圓盤,背後的齒輪嘎吱嘎吱地扭轉,不到最關鍵的那一秒,沒人知道正麵圓盤上的指針會指向哪個方向。

生活的繁冗,工作的壓力,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過著捉襟見肘的樸素日子,這些讓他難以忍受,卻又咬緊牙關在承受,而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母親的病重。

得知母親病情的那一天,他站在已經熄燈的醫院門口,背對著大門,一聲不吭地快步走著。麵前幾乎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那天晚上也趕巧了,似乎是新月那兩天,天空望不見月亮,甚至連一絲星光也無。而小鎮的夜晚就是這樣,到了固定的鍾點,一根路燈也不會平白亮著。

能夠毫不猶疑地向前一路快走,大概是憑借著多少年來的記憶以及心裏那份噴薄欲出的憤恨和絕望。眼前那麼黑,全身都冷得發顫,隻有清河氤氳的水汽清晰可聞。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又變成十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孩童,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一無所有,滿心茫然,懵懂得不知道已經失去了什麼,大概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失去些什麼。

他一個人在清河邊的石凳坐了一整宿,天空亮起來的時候,他突然明白過來,他亟待解決的並不是是否要像仇人複仇這個古老的命題,長久以來,一直逼迫著他呐喊掙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是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朝陽升起的那一刻,他終於開始覺醒,胸腔裏跳躍著燃燒著的,是那麼大的不甘和野心。

為什麼同樣都是白手起家,石路成可以功成名就,而自己的父親卻要墜樓身亡;為什麼石星和自己會在十幾年後成為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可以如同明星一般閃閃耀眼,而自己卻要拚盡十幾年的時間和力氣才能與她並肩站立……那麼多的為什麼,或許隻需要“命運”兩字就可以輕易解答。而他不想接受這個答案。從那一天開始,他不想信命。

所以才有了後麵對石星居心叵測的接近,有了在辦公室裏和石路成圖窮匕見的坦誠,更有了對鍾情明知不應該卻不得不放手的冷漠和疏遠。石星的日漸傾心在他意料之中,石路成因為心髒病發而長期住院,雖然在計劃外,卻被他當成是天賜良機。接下來,他的計劃全麵推進,留在醫院對石路成嚴防死守,在公司時不時的幹擾石星和劉靖宇的視線,逐漸抽幹星瀾的資金和人脈,並在最後一擊鍾將公司中層菁英悉數帶走。

而李茶,則是石路成病重之後的另一個意外。

他有頭腦,有手腕,漸漸地也有了些人脈,卻唯獨沒有錢和後台。李家剛好可以很好地為他提供這兩點。因為這個原因,他與李父達成同盟,和李茶虛與委蛇,卻在不知不覺間,與自己曾經發誓生死不離的那個人漸行漸遠。

他讓李茶在假裝醉酒的間隙,在鍾情手機上安裝了定位裝置,需要時隻需要給鍾情打個電話,就能輕而易舉地知道她所處的具體方位。也是因此,他才留意到在自己忙著另立為王的同時,曾經那個單純直率的戀人也已經闖出一番全然不同的天地。

他知道她跟著黎邵晨一起去臨安出差,他知道他們兩個最終選定盛澤的一個工廠定製絲綢,他也知道,黎邵晨最後還跟著鍾情一起回到了清河鎮。

她獨自一人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在遠方遙遙相望;她後來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在他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她的一顰一笑,無聲墜落的每一滴淚,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鐫刻在他的心間。

他和鍾情,在19歲那年相識,21歲那年正式走到一起,直到今天,已經是第2346天。而在他心裏,他們兩個從沒真正分手過。

做這些事情前,他設想過許多的情景,也做了萬全的準備,他不怕她怨他、恨他,更不畏懼她打他、罵他,直到在酒店宴會廳外的那天,他在她眼睛裏清楚看到一種名為嫌棄的情緒。在那一刻,萬念俱灰。

他突然發現,這麼長久以來,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卻承受不起心愛之人那充滿鄙夷的一瞥。他此生摯愛的人,如今他讓她瞧之不起。

都說一眼萬年,從前不懂。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隻需要那一眼,足夠他如同石柱一般靜默萬年。

像黎邵晨那樣的公子哥,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理解他的所為。他們喜歡一個女人就去追求,看上一件物品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遇到困難會有與之相當的朋友伸出援手,哪怕真的走投無路,他還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

可他從小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無論是母親,還是鍾情,她們都是需要他去保護和支撐的人。他不能反過來靠著她們的幫助生活。

陸河一邊想,一邊驀地就笑了。他的所作所為,大概在許多人眼裏,都會被瞧不起。但他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隻想有一天,能夠像黎邵晨,以及許許多多如他一般的人一樣,能夠給他愛的女人所想要的生活。

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他也從沒後悔自己的選擇。他隻自責太自信,太急進,忽略了一個人在麵臨困境時內心迸發的強大力量。他以為鍾情會沉浸在過去的傷痛裏,悲傷難過很長一段時間,更不會有那個心情接受他人的好感。最最重要的是,他忽略了在她的生活裏,出現了黎邵晨這個變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