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悠悠此恨情無極
漫天飛舞的白色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我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紅木雕萬福萬壽邊雲紋如意的棺木被緩緩的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墓地裏。震天的哀樂在耳邊回旋,讓我無法逃避,隻能任由他們被風吹進自己的耳中。
眼前又浮現出父親的微笑。那笑是那麼慈祥,充滿了對我的寵溺。
我伸出手去,腳下不由得向前邁著,那素綃縐紗的孝服有著長長的下擺,我一腳踩上,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扶住了我。那雙手溫暖。我抬頭,卻見他的目光裏滿是擔憂和哀痛。
我垂下眼簾,隻是定定地盯著那雙抓著我臂膀的手,我心頭突然便湧上無法抑製的恨。我的唇微微抖著,打了個冷戰。我拚命地克製著自己。
許久,直到那哀樂的最後一個曲調在空氣中戛然而止,我才慢慢地抬起頭來。沈羲遙的臉就在我的眼前。我一怔,就別開眼去,又鬆開了他的手。沈羲遙的手輕輕地撫過我的鬢角,那裏的發已經被風吹得淩亂起來。
我朝著父親的陵墓跪地叩拜,沈羲遙也執香上前拜了三拜,他的身後是文武百官,一個個躬身下去,哭聲響成一片。父親最後的榮耀,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可是,也是最後的榮耀而已。法事雖然要持續七七四十九天,但隻有前三日最是隆重。每日裏,我都安靜地待在明鏡堂裏誦經念佛。明鏡堂雖大,可是卻建在皇宮禦花園邊上,四周是茂密的鬆木和槐樹環繞,從櫸木雕花的窗戶看出去,滿眼是一年皆綠的樹林和藍藍的一角天空。殿堂裏則終年焚著檀香,到處都是渾厚深沉的味道。我安靜地誦讀著《大悲咒》,身邊也堆放著紙張微黃的經卷。
這是專門從翰林司皇家珍籍庫中取出來的,已由高僧開光,是曆朝曆代傳下的皇家真跡,很是珍貴。燭光晃動中,那微黃的書頁散著曆史的滄桑意味,我的心在看到它們的那一刻,前所未有地平靜下來。
沈羲遙派了大批的侍衛在明鏡堂周圍守著。但是卻都是待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想,他是想給我一個寧靜的氛圍來忘記這喪父之痛。可是,即使我從那悲痛中恢複過來,這心中最深的傷又該怎麼辦呢?
我靜靜地跪在明鏡堂裏誦念著手上的經書,偶爾抬頭就看見了明鏡堂裏渾金蓮花水草紋的天花,那紋飾漫鋪開去,令整個殿堂顯得十分高遠。
我的麵前是一尊純金觀音像。我常常久久凝望觀音那溫柔慈悲的麵龐,那看盡世間悲歡離愁的眼睛裏是無量的光芒,充滿了禪機。我的心是那麼平靜,平靜得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人世間的所有。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見任何人。雖然我知道,幾乎每天,沈羲遙都會在明鏡堂的門外站立好些時候。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可是,我的心卻會在那個時候更加激烈地跳動起來,我的仇恨又會蔓延上來,失去了那份平靜。
我想,不管誦讀再多的佛經,也不管一個人能待多久,我還是忘不了那發生在父親身上的一切。七日後的清晨,頭一天夜裏我抄著《阿彌陀經》時受了點涼,一早醒來便渾身無力。可是,我依舊還是跪在了那菩薩麵前,撥動著手上的黃玉念珠,地磚堅硬而冰冷,我跪下時,因多日跪在地上的膝蓋不由得酸痛起來,如同針紮一般。這疼痛卻讓我那一時間的恍惚和眩暈變得清醒起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我慢慢地回頭,卻見漫天的陽光傾灑進來。
我被那強烈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一個
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麵前,我努力抬起頭來看著他,隻見他的目光深邃。
我的心跳動著幾乎要衝出胸膛,我頓了頓,朝他微微一笑:“皇上,您怎麼來了?”我的頭頭很疼,渾身也酸痛,即便隻是那樣抬頭看他,也十分費力。
沈羲遙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滿眼的憐惜。
“已經七日了,該回去了。”他的口氣溫柔。但我在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心裏卻已經沒有了一絲波瀾。
我搖了搖頭:“皇上,臣妾想在此為父親誦經理佛四十九天,以盡孝道。”我的聲音很輕,許是那早晨的風因著敞開的門吹進來的緣故,突然我就猛烈地咳嗽起來。沈羲遙的臉色一變,慌忙上前攬住我,輕拍著我的後背。我身子很明顯地震了一下,漫金的地麵上反出他的身影,卻是模糊的。我隻能看到自己的臉,在長長的垂到地麵的發絲中間,在那雙已然憔悴的眼睛裏,依舊滿是仇恨。
“皇上。”我止住了咳嗽,借著他手上的力量站起身來,膝蓋因著長時間的跪地酸痛不已。我一個趔趄就又跌倒在他的懷裏。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那麼猛烈,就如同我的一樣。我看著麵前那尊菩薩像輕輕地笑了。
“怎麼穿得這樣少?”沈羲遙扶正了我,仔細地打量著,不住地輕輕搖著頭,四下一看又道:“那些服侍你的宮人呢?都去哪裏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隻是一件素色細宮紗無花無繡的孝衣,長長的頭發因著剛才的跌倒散落了下來,那根用來盤住發髻的桃木發簪已經掉在了地上。
確實是有點冷,我突然感覺到,然後就是漫無邊際的一層一層越來越重的寒冷。好像寒冬中,逐漸侵入骨髓的寒冷,一開始,卻是感覺不到的。
我有些害怕地抬頭看著沈羲遙,眼睛忽閃著,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充滿了悲傷與無助。
“是臣妾讓他們都出去的,臣妾隻想一個人在這裏緬懷父親。”我的淚落了下來:“更何況,臣妾如此打扮,是會失了皇後的身份的,會給皇上蒙羞的。”
沈羲遙深吸了口氣,扶著我的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
“你無論如何,都是朕的皇後。誰敢怪你的衣飾裝扮,誰敢議論你的言行舉止,誰就是對朕不敬。”
“謝皇上的厚愛。”我微微低下頭輕輕地說道:“皇上,臣妾好冷,你抱著我好嗎?”我的目光落在了明鏡堂正殿通向內室的拐角處。那裏,一件狐毛長披風露出雪白的一角。我小心地上前一步靠在沈羲遙的懷裏,仿佛喃喃自語地說道:“羲遙,你懷裏好暖。”然後一陣心悸湧上來,我覺得天地都旋轉起來了,身子就慢慢地從他臂彎中滑落。再睜開眼睛,卻是熟悉的紅色。那是坤寧宮東暖閣的大床裏。我看著自己身上大紅撒金百子千孫被,還有頭頂五福萬壽的緯帳。坤寧宮裏燃著安神的玉瑞端合香,我平靜地躺著,眼神空洞。即使我一直逃避著回到這裏,回到這個讓我時刻都無法忘記自己是誰的宮殿,可是我最終還是無可避免地回來了。嘴角浮上一抹淺笑。遲早都要回來的,不是麼?
坐起身來,我就看到惠菊和芷蘭坐在一邊。惠菊趴在桌子上打著盹,芷蘭的眼睛則一直盯著她眼前的一隻玉碗。此時,我身上已經不是很難受了,卻依舊覺得很冷,於是拉過被子裹住自己,輕輕地喚道:“芷蘭。”聲音一出,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自己的聲音是那麼微弱沙啞,仿佛久缺甘霖的枯涸大地。
芷蘭迅速地站起身來,惠菊也醒了過來,快步地走到我的身邊。
“娘娘,你醒了。”惠菊看著裹緊了被子的我,“娘娘你怎麼了?”
我沒有看她,隻是很小聲說道:“怎麼這麼冷?去生個火盆來。”
我看著惠菊和芷蘭身上初秋的宮衣問道:“你們不冷麼?”說話間自己竟打起顫來。芷蘭的臉色一變,惠菊也突然不說話了。我不解地抬頭看著她們,餘光落到屋子裏,才突然明白過來。坤寧宮東暖閣裏擺著四個錯金麒麟火爐,此時裏麵正燃著紅蘿炭,整個坤寧宮裏應該是很暖和的,可是,我卻覺得那麼冷,冷得我即使用盡了全力抓緊了被子也無濟於事。
“娘娘,奴婢去請太醫……”芷蘭正了正神色,對我說道。
惠菊則扶著我坐起身,在我腰後墊了一個軟軟的杭緞墊子,又為我掖好被子,再喚來小福子和小祿子將那火爐抬到離床更近些的位置。
我蜷坐著,頭有點發沉。我知道,這是因為昨夜裏我並未蓋被著涼所致。再加上今晨我隻穿了單衣坐在空曠冰冷的明鏡堂正殿裏,自然這風寒是愈加嚴重了。隻是,如果我不這樣做,他今夜怕就是不會留在我的身邊了吧。
隔著漫金撒花的繡簾,太醫院中最好的張太醫眉頭緊皺,惠菊和芷蘭站在一旁,沈羲遙卻因著西南的緊急軍情,還在禦書房中麵見大臣。其實,我囑咐了芷蘭先不要去告訴他,因此此時他應是不知道我的情況的。更何況,我想,既然事關西南的軍情,那麼羲赫一定也在那禦書房裏。我不想讓他擔心,更不想他跟著前來。因為今夜,我要獨自一人與沈羲遙在一起。
我看著簾外的張太醫,他的眉頭忽緊忽鬆,我的心突然就被揪了起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之前幾天自己身體上一些不對勁的感覺此時也完全湧上心頭,所以當我看到張太醫眉頭舒展正要開口說話時,自己搶先對著外麵的惠菊和芷蘭說道:“本宮還是覺得冷,惠菊,你去給我取個湯婆子來,但是不要太熱。“
看著惠菊走下去的身影,我又笑著對芷蘭說:“芷蘭姑姑,本宮想喝點湯水,你去準備一些吧。”
芷蘭看了我一眼,想說什麼,可是思索了下,還是快步出去了。
看著那門被關上,我才對張太醫說道:“張太醫,本宮是怎麼了?你先對本宮講吧。”張太醫捋了捋胡子看著我,他已經上了年紀,是太醫院裏最年長的禦醫,早在先帝年輕時就進了太醫院,很受賞識。
他的眼睛裏有行醫之人應有的善良和細致,還有上了年紀的人有的那種祥和。我不由得又想到了父親,心中又是一陣刺痛。
“娘娘為何支走所有的人呢?”張太醫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而是笑著問道。
我低了頭,心裏是起伏和緊張的,但是表麵上卻平靜地說道:“本宮是怕自己的病……”
我輕咳了兩聲,接著說道:“是怕自己的病嚴重,她們去通報皇上,如今皇上正在忙國事,是不宜被打擾的。我也不想皇上為我太多分心。”
說完,我抬起了頭,雖然隔著紗簾,但是我相信張太醫一定能感覺到我的目光,那是堅定且無可抗拒的目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張太醫,請你如實告訴本宮。”
張太醫沉思了半晌,我看出了他內心的猶豫和爭鬥,好久他才終於開口道:“娘娘,你的風寒很是嚴重,一定要好生的治療才可好得徹底。還有……”
他停了一下,那眉頭顰了下說道,才又說道:“娘娘,您已經有一個半月的身孕了。”我無力地靠在牡丹絲繡水紅的靠枕上,胸前起伏不定。我的心是壓抑難耐的哀痛。我甚至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我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百子千孫被,那上麵鮮活的孩童圖樣此時一下下蜇著我的心,在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口又劃下了深深的一刀。孩子……我竟沒有想到,我會突然有了他的骨肉。之前的細小反應我並沒有在意,甚至月信遲遲未到,也自認為是悲傷和疲憊所致。更何況,近段時間來的終日疲乏與無力,身體的細枝末節自然更不在考慮中。可是……孩子……在這個時候,這是最不該有的啊。但是,我心裏卻又有著隱隱的巨大喜悅,手不由得就放在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那裏,竟然已經有一個小小的生命。
我的心帶著憂傷和喜悅,卻又茫然起來。可是,張太醫之後的話讓我感到有一盆冷水朝我當頭澆下。他雙手搓著,眉頭皺得那麼緊,神情是那麼猶豫,眼神裏是緊張,是害怕,還有一份……同情。
“娘娘,恕臣直言,因著之前你悲傷過度和勞累,再加上這次來勢不小的風寒,這第一胎……”
他遲疑了很久,我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甚至不由得坐直了盯著他。張太醫眼神裏閃過一個堅決,低聲說道:“這第一胎,恐是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