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2 / 3)

我說著手一揮,蕙菊上前高聲道:“皇上有旨,月貴人以下犯上意圖不軌,但念在多年侍奉有功,特賜酒一杯,留全屍。”

皓月身子一震,倉皇地欲抓住我的裙角。我退一步側頭看她:“你還有什麼想說?”

她麵上終於露出害怕的神色,帶了嗚咽的聲音求道:“娘娘,臣妾願說出一切,還請娘娘留臣妾一條命吧!”

我搖搖頭:“你要說的,本宮早知道了。至於留你性命,在你害死我父親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放過你。”我說著拿起酒壺丟在她麵前:“既然你認為自己的誠慧縣主,那麼就把當年該喝的酒喝了吧。”

皓月連連後退,看那酒壺如同看到洪水猛獸一般不住搖頭。我朝小喜子使了個眼神,他一把拎起皓月掰開她的嘴將那酒灌了進去。

皓月臉色煞白,想吐卻吐不出,片刻後她捂住肚子眼神絕望而哀怨。她看著我,唇角淌下一道血跡,她張了張嘴,更多的血湧出來。可我卻從她的口型看出,她最後說的兩個字是“小姐??”

“小姐”,曾幾何時,她溫柔軟糯的聲音念著這兩個字不時響在耳邊。

“小姐,皓月謝小姐賜名。”

“小姐,皓月願一生陪伴在小姐身邊,絕無二心。”

“小姐,皓月做了楊枝甘露,你嚐一嚐。”

“小姐,天這麼暗還看書,小心傷了眼睛。”

“小姐,風這麼大,我關窗了啊!”

“小姐,皓月要陪小姐進宮,這樣小姐就不會寂寞了。”

“小姐,皓月去為您取回簪子。”

“小姐,皓月成為美人,對不起您。”

??

回到坤寧宮後我隻覺得疲憊不堪,吩咐蕙菊向沈羲遙複命,晚膳再來喚我。這一覺初初睡得不安穩,夢見幼年與皓月相伴的時光,無憂無慮,她端了一盞楊枝甘露走來要遞給我,可轉眼變成一條毒蛇,她從小小的身姿變成牢獄中的模樣,用帶了血的猙獰的麵容惡狠狠看向我,說出惡毒的話語。就在我幾乎從夢中驚醒時,有人輕輕環抱住了我,令我微微緊繃的身子鬆懈下來,還有淡淡清香,那般熟悉好似夢中的向往。我隻覺得溫暖舒心,所有噩夢皆不見,隻沉醉在那溫柔鄉中。

醒來時天光已暗,落日的餘暉映在窗上,給一對和合二仙紗屏添上曖昧的橘色光彩。

我隻覺得渾身舒暢,喚來小宮女伺候梳洗。蕙菊選了一套家常碧水色潑墨遠山八幅裙為我穿上,一邊為我梳頭一邊道:“皇上方才來看過娘娘,臨走時說明日是裕王妃歸省之日,會來向娘娘請安,望娘娘準備一二。”

我點點頭,卻被她的話引起一點心驚。

“你說皇上來過,什麼時候?”我戴上一對銀色流蘇耳環,問道。

“娘娘睡著時,皇上進來待了一會兒才走的。”蕙菊拿起一套銀簪在我發髻上比一比,又放下。

我隨手取過一根長簪戴上,“不過是用晚膳,簡單就好。你去準備準備,到時留裕王妃午膳。”

蕙菊點點頭道:“娘娘,李芳苓來了。”

李芳苓便是昔日的李家小姐,皇帝的李常在,如今的蒔花局裏一個管事。

“帶她去西側殿吧,一起用晚膳。你把本宮備下的東西拿來。”我套上銀色短褂,慢慢走了出去。

西側殿裏不過八菜一湯,也不是什麼珍稀美味,但勝在滋味雕工。李管事跪在地上,見我進來,將頭埋得更低。

我在上首坐了,笑吟吟請她起來,又看座。她十分惶恐不敢受,奈何推辭不過,隻好戰兢兢坐下,不敢看我。

我舀了一碗酸筍火腿湯給她,溫和道:“漃漻薵蓼,蔓草芳苓。李管事人如其名,芳苓芳苓,確實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她忙起身,“謝娘娘謬讚,奴婢做的不過是份內之事。”

“你這份內可是救了本宮一命。”我指指麵前座位:“本宮沒什麼好謝,隻能略備薄酒表示心意。”

“奴婢不敢當!”她又欲跪地磕頭。

蕙菊一把將她扶起按在座位上,盈盈笑道:“娘娘讓你坐,就坐吧,這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說罷也為我舀了一碗,我想也許李管事心有顧慮,便先喝了起來。

慢慢地,李管事也放鬆下來,也能與我與蕙菊玩笑幾句。說到當年失寵獲罪,她竟並無半點怨恨,隻是雲淡風輕地笑道:“當年隻怪自己不懂事,想著自己是商賈之家第一個選進宮的妃嬪,皇上又接連召幸,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想想,即使當時皇上不處置奴婢,那些妃子又怎會看我得寵得意,反而去了浣衣局還留了命下來。”

她端起一盞梨花醉慢慢飲一口,麵頰已染上淡淡緋色,略有醉意道:“奴婢在浣衣局、蒔花局這麼多年看下來,寵愛雖好,不過是雲煙,總有散盡的時候。反而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真。”

她的眼角晶亮:“如今真是後悔,若是當年沒爭得要入宮,如今怕也找了個良人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了。”

她說著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若沒入宮,還能伴在父母膝下,哪會像今日這樣寂寞無依,對著花草孤老一生。”她是真醉了,全不顧這些話在宮中多麼不合適,可又有誰有她的膽量,將每個深宮女子內心的秘密吐露出來呢。

“李管事醉了,”我溫柔道:“本宮送你歸家可好?”

“家?”她揚起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睛,朦朧水汽下一雙眸子波光迷離:“我還有家嗎?我的家在哪裏啊??”說罷趴在桌上,一樽酒翻倒淌下淋漓酒水,滴滴答答好似此刻我臉上的淚水。

是啊,家在哪裏啊??

這皇宮是我的家嗎?可它也是眾多妃嬪的家,勾心鬥角經營算計,冷冰冰的虛情假意,又如何能稱作家?

淩府是我的家嗎?可父親仙逝母親長居江南,大哥一家如今住在裏麵。我一個嫁出去的女兒,那裏又何嚐是自己的家?

我的心底湧上無盡悲哀,唯有一點溫暖慰藉。

家,我也曾有過一個。黃家村的茅舍雖簡陋,但有良人相伴,有鄰裏和睦,有平和滿足的幸福,有自食其力的充實,還有對未來美好的向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兩情相悅長相守,便是人間好時節。

明天醒來,李管事就在離宮的馬車上了。歸家還是自尋去處皆由她,皇帝的女人不能再嫁,但真離開了這皇宮,一切都隨她了。若能覓得良人幸福一生自然是最好的,也算圓了這寂寥後宮中女子們的一個癡夢吧。

次日醒來,天光晴好,微風清涼,鳥兒在樹梢上唧唧咋咋如同歌唱,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我擁被坐在床上,看著窗外花草清芬隨風搖曳,隻覺得神清氣爽,不由想起當年黃家村的宅院裏也種了許多花樹,初春時節最是風景秀麗雅致,我與羲赫或攜手漫步賞花觀景,或對坐樹下品茗對詩,十分愜意快活,而那段時光,已成為我今生最美好的一段回憶了。

今日,我將麵對的是他的新婦,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挑來選去,擇了件藕荷色刺繡白玉蘭暗紋六幅裙配月白刻絲新葉上裳,烏發挽髻,橫一根和田白玉簪,是家常的模樣。

待裕王妃進來請安,我斜倚在長榻上,含笑道:“王妃快請起,都是一家人,無須那些虛禮。”

她還是規規矩矩行了大禮,這才抬起頭來朝我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來,看去十分甜美。

“快請王妃坐,”我仿佛十分歡喜她進宮,熱情道:“到本宮身邊來。”

她再深深一福,這才走上來。待她走近我才發現,她身上一身深青朝服上並非尋常如意紋,而是別致的銀絲玉蘭,這個發現令我意外,與她閑話幾句後道:“王妃的衣服真特別,這花樣很好看。”

她麵上浮起緋紅,嬌羞道:“這是王爺替臣妾選的,臣妾也很喜歡呢。”

我一愣,之後泛上淡淡醋意,麵上卻一如平常,真誠道:“王妃與王爺琴瑟和鳴,本宮十分欣慰。”

她臉更紅了,因為肌膚盛雪,耳根紅得如鴿血一般,她語氣甜得如蜜裏泡過:“王爺說,‘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臣妾十分感動,也感激老天眷顧,竟給了臣妾這樣一個夫君。”

“裕王確乃人中龍鳳,更難得是溫柔體貼,嫁給他可是我大羲無數女子夢寐之事呢。”我帶了玩笑的口吻道。

裕王妃點點頭:“是啊!出嫁前臣妾對裕王有所耳聞,多是他征戰的威名,所以想他怕是個莽夫,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凶狠而不解風情。不想第一眼看見他,他穿了一襲白袍騎馬而過,風度翩翩不然濁塵,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隻那一眼臣妾便打心眼裏喜歡上了。”

她嬌羞一笑,滿臉都是幸福的光彩,襯得人如瓊花,光彩奪目。

“王爺待王妃可好?”我關切道。

“開始臣妾擔心自己是為兩國邦交而嫁,而他已有四位側妃,是否不好相處。不想王爺雖然十分繁忙,但對臣妾十分體貼,事事都依著。臣妾打聽過,那幾個側妃王爺並未寵愛之人,便也放下心來了。”

“王妃這般美貌,性情溫和身份高貴,哪有男人不愛的道理呢。”我遞過一碟果脯給她:“王妃嚐一嚐,這是北方屬國進貢來的,十分香甜。”

“若說身份高貴美貌無雙,誰又比得過娘娘您呢。”裕王妃一臉真摯:“臣妾在柔然便聽說過您的風姿,也聽說過您與皇上如何恩愛,十分羨慕。”她輕撫側臉柔聲道:“不過如今臣妾誰都不羨慕了。”

我隻帶了大方笑容聽她的幸福,露出如長嫂一般欣慰的表情,心卻越來越酸,好似塞了一把青梅一般,連果脯吃在嘴裏都是酸澀。

“王妃為國獻身遠離故土,王爺政務繁忙,若是王妃寂寞了,或者哪裏不開心了,就進宮來。這坤寧宮的大門永遠朝你開著,就把這裏當做娘家吧。”我拉過她的手,目光殷殷:“本宮盼著王妃早為裕王開枝散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