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四周掛起湘妃竹簾阻擋夏日陽光。我沏了壺上好的普洱茶,選了幾樣清淡可口的點心,獨自坐在椅子上閑閑看一本書。
不久蕙菊的聲音響起,“娘娘,昭容娘娘到了。”
怡昭容在亭外跪拜:“臣妾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昭容請起,請進來吧。”我擱下書本對蕙菊道:“看座。”
怡昭容輕輕走進亭中,始終低著頭不敢看我。我細細打量她,一身煙粉色繡淡綠蔓蔓青蘿的薄紗宮裝乍看之下十分清簡,細看便覺出精致用心。淺綠色顯得她肌膚白皙如玉,煙粉色又襯得整個人水樣溫柔。一頭青絲挽成如意髻,上麵插戴了星點芙蓉碎石與碎玉石製成的花鈿,另有一根銀鑲鬆石珊瑚步搖,垂下細碎的銀絲流蘇。這樣的裝飾十分樸素,與她寵妃的身份不符。
不過她素來都是清雅秀麗的,若是真的金玉滿頭,反而不符她脫俗的氣質。
“昭容請坐。”我指了指麵前的椅子。
怡昭容再施一禮:“謝過皇後娘娘。”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想來驟然被我召見,又是第一次,她心中忐忑也是難免。
她坐下後顯得十分局促,不敢看我也不敢開口說話。我環顧四周,除了蕙菊站在亭外,其他宮女太監皆離得遠遠的。
“昭容不必拘束,本宮聽說昭容最愛普洱,這是今年新貢的,還沒有分下去,你嚐一嚐。”
怡昭容聞言捧起茶盞,小心地看我一眼,愣了愣。輕輕喝了一口讚歎道:“好茶。”再細細一品疑惑道:“這味道??”
我微微笑道:“我近日有些上火,便加貢菊。”
怡昭容點點頭:“這樣配確實不錯,臣妾回去也試試。”她說著不自覺露出一點淺笑來。
蕙菊走進來添茶,笑著對怡昭容道:“昭容嚐嚐這幾樣點心,是娘娘特意為您準備的。”
怡昭容聽了她的話一怔,再看桌上四樣點心,一份桂花涼糕,一份金菊酥,一份紅豆椰奶糕、一份瓜子薄脆,都是她素日最喜歡的。
“娘娘竟知道臣妾喜歡的,臣妾實在感動。”怡昭容離位朝我一拜,語氣略有遲疑道:“臣妾惶恐,不知皇後娘娘召見臣妾有何吩咐。”
我自顧自飲一口茶,語氣輕淡:“本宮不愛那些虛禮,但作為皇後,人前不得不受。此時隻有你我,別動不動就拜就謝的,你隨意些,我也舒服些。”
怡昭容忙回來坐下,但我能從她的緊張神色看出,她根本無法隨意。
我笑道:“本宮知道你緊張,今日找你來是有樁事要勞煩你。所以你不必忐忑害怕。”
怡昭容正要起身,我道:“不必說那些客套話,本宮聽得太多。”
她便又乖乖坐回去。
“本宮找你來是因為玲瓏公主。”我拿起一塊金菊酥遞給她接著道:“你也知道,皇上下旨要本宮好生休養安胎。和妃也有孕,後宮高位的妃嬪如今隻剩下柳妃。”
怡昭容點點頭:“確實如此,皇上這幾年都無所出,所以高位的妃嬪沒變過。”
“如此,後宮諸事隻能托付給柳妃,和妃雖過了頭三個月能分擔一些,但畢竟皇嗣為重,也不能讓她操勞。這後宮的擔子隻能落在柳妃身上。”
怡昭容看著我,知道我下麵說的才是重點。
“本宮想,後宮諸事繁雜勞神,而公主又小需人精心撫育,柳妃難免顧不過來,萬一出了紕漏可麻煩了。於是奏請皇上,將玲瓏暫交你撫養,直到本宮生產之後。今日召你來,便是先跟你打個招呼,以免你到時忙亂。”
怡昭容乍聽之下十分震驚,誰不知玲瓏雖是公主,但沈羲遙十分愛重,柳妃也因此多年寵愛不減。如今她暫理六宮,誰能得到玲瓏的撫育權,等於得到一張皇寵的金牌。
“娘娘,這??”怡昭容跪在我麵前:“娘娘如此看信任臣妾,臣妾定會照顧好公主,不負娘娘所望。”她又猶豫道:“隻是臣妾不曾生養,皇上會同意嗎?”
我扶她起來:“後宮中隻有柳妃生養過,皇上開始也有擔憂。但本宮認為,做人母首先需要善良溫柔,公主的乳母嬤嬤也會一同過去,你隻要將公主視如己出,就一定能帶好她。”
我心中暗道:本宮自然得提前給玲瓏找一個好母妃,待他日柳妃獲罪,她便不用受母女死別之苦了。同時,我也需要拉攏這個沈羲遙的新歡。
怡昭容向我行了大禮:“臣妾謝皇後娘娘,臣妾一定會做好。隻是,”她小心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你好奇,為何我將這樣的大禮送給你?”我直接道。
她愣了愣,想來並不曾預料我會如此直白,當下隻能尷尬笑笑,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拉她起來,與她麵對麵站立,看著她閃躲的眼睛道:“難道昭容沒有認出本宮是誰?”我說著將手中絲帕遮去麵頰,含笑看著她。
怡昭容隻看了一眼便連連後退,吃驚地捂住嘴巴,失聲道:“你??你??你是??謝娘?”
我將絲帕擱下,語氣溫柔,笑容溫和:“是的,我是謝娘。”
她不敢相信,又不敢細看我。半晌才道:“可是,你說你是被貶的繡娘,麵容也被毀了。素心??素心也是看過的。”
我失笑道:“若我不那樣說,不畫出傷疤給她看,你會幫我嗎?”
怡昭容抿唇不語,雙手不自覺地握起。她清楚,若我麵貌完好,她怎會幫我?畢竟,一個容貌被毀的女子,無論是誰,擱在哪裏,對她來講都構不成威脅。
“可是,”她扭著帕子道:“天下人都知娘娘在蓬島瑤台養病,為何您會在繁逝?”
我沒有說話,隻品著手中茶水,微風輕拂,帶起簷角金鈴發出“叮當”清脆之聲。太陽開始西沉,收起了猛烈的陽光。
怡昭容似自語般道:“也是,皇上怎會跟天下人說,皇後在繁逝呢?”
我笑而不語,隻將麵前點心朝她推一推,“嚐一嚐吧。”我也捏起一塊紅豆椰奶糕咬一口:“當年若沒有你,也許本宮就死在繁逝了。昔日在浣衣局也多虧了你庇護才能安然無恙。如今,是本宮報答你的時候了。”
“娘娘萬不要這樣講!”怡昭容忙道:“當日幫謝娘不過舉手之勞,也是不忍她一手繡功白白埋沒。”她踟躕一下羞澀笑道:“其實臣妾存有私心,想著若是能獨有謝娘的繡活,至少衣飾上能在宮中一枝獨秀。”她頓了頓再道:“而謝娘在浣衣局身染重病,臣妾怎能見死不救?並不是圖來日有報答的。”
我點點頭,“本宮知道。一個浣衣局的宮女也幫不到你什麼。你自然是無所圖的。”我笑道:“所以衝著你的良善,這份恩情本宮更加要報。”我站起身,語氣帶了寂寞,幽幽道:“本宮身份雖已明朗,但也因為身份,這偌大的後宮裏難有一個交心的姐妹。”
怡昭容忙施禮道:“若娘娘不棄,臣妾願為娘娘臂膀。”
我親手扶起她:“本宮不要臂膀,隻想要一個真心相待的妹妹。你對我有恩,又溫柔善良,是本宮想結交的人。“
“能入娘娘的眼是臣妾的福氣。”怡昭容盈盈笑道。
我坐回椅子上,看著夕陽給小池塘罩上一層金光,再飲一口茶:“所以,玲瓏交給你帶本宮才放心。希望你能好好做一個母親。”
怡昭容斂容跪拜:“臣妾定不負娘娘所托。”
我慢慢咽下茶,這才扶她起來:“小孩子難免淘氣,所以一開始一定會很辛苦。”
怡昭容點頭笑道:“能撫養公主是臣妾的榮耀,何言辛苦。”她理理鬢邊散發:“當年公主出生便由娘娘親自照拂,後宮也有傳聞,娘娘待公主比柳妃更好。臣妾想,若娘娘身子允許,臣妾平日多帶她來坤寧宮玩可好?”
我點頭道:“這自然是極好的。”
一邊的蕙菊輕聲提醒道:“娘娘,禦醫囑咐了,娘娘出來最多一個時辰。”
怡昭容施禮:“請娘娘好生休養,容臣妾先行告退。”
“去吧。”我又道:“今日之事,在皇上下旨之前不要吐露半句,以免有變。”
怡昭容點頭應了才告退離開。
蕙菊扶著我往寢殿走,低聲道:“怡昭容很聰明啊。”
“此話怎講?”我問道。
“別的不說,她能主動提出帶公主過來,便是想到了娘娘的心思。”蕙菊道。
我淡淡一笑:“她入宮這麼久,得寵時間也不短,卻從未被牽扯進爭鬥裏,怎會不聰明呢?”
蕙菊“唔”了一聲,“後宮妃嬪裏,也就屬怡昭容最令人喜歡。”她的唇角帶上笑意:“柳妃清高,麗妃跋扈,和妃冷淡,都令人難以親近,隻有怡昭容待誰都沒有架子,又和氣又大方,宮人們都願意為她當差做事呢。”
她見我沒說話,以為我心有不快,忙又道:“其實若論起和善親切,娘娘比誰都好,隻是??”
“隻是我是皇後,單這身份便令人難敢親近。”我露出笑容:“皇後與寵妃不同,皇後再和善都因這身份令人不敢親近。而寵妃,必得有她與眾不同的一麵,才能長留君心啊。”
蕙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眼到了寢殿,便再無話。
三日後沈羲遙下旨,皇後生產前由柳妃暫領後宮諸事,和妃協管,每日選重要的報皇後定奪,公主交怡昭容代育。和妃身子逐漸笨重,顧不得後宮諸事。柳妃並未因母女分離難過,完全沉浸在手握大權的歡喜中。而這道旨意頒布後,最令人羨慕的,不是執掌六宮的柳妃,而是怡昭容。
怡昭容驟然得到公主的撫養權,闔宮震動。她年輕,並非是最合適的人選。皇帝下旨前又沒半點風聲,連柳妃接旨後都十分震驚,沈羲遙跟她商量都沒有就把玲瓏給了怡昭容。
於是長春宮的門檻幾乎被賀喜的妃嬪們踏斷,再加上玲瓏剛去,怡昭容事事都要留心,很多都得重頭學起。但禮不可費,她又喜靜,一時間迎來送往令她十分苦惱。我便下了旨意令後宮妃嬪暫不去長春宮,這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之後的日子便安靜下來,我日日在坤寧宮調養身子,其他全不費心。大哥從淩府護院、內院丫鬟婆子中選出了淩家世代忠仆的子女,送進來協助坤寧宮的守衛及我的飲食起居。沈羲遙為我能安產,幾乎無所不允,於是這些人入宮就變得簡單。
如此,我隻管放下心來,等待麟兒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