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這種場合,他才真正體味到了“打仗父子兵”的涵義。
燕軍退至館陶已是臘月二十七日。後有追兵,前有攔截,從館陶到威縣的數十裏路程他們竟然走了兩天。想想出師南下滄州時,一晝夜行三百裏的速度,便又平添了些許感喟。
三天之後到達威縣,恰是建文元年的除夕。沒有酒,沒有鞭炮,當然更沒有歡樂。縈繞在燕王和他的將士們心頭的,隻是如何衝破南軍防線,盡快地活著回到北平,與家人團聚。
他們在威縣隻是吃了點幹糧,用涼水當酒衝進肚裏,便又趁夜色上路。那時候得勝的大將軍盛庸已將軍情馳報真定,駐守真定的吳傑和平安立即遣兵馬四處邀劫潰退的燕軍。就在由威縣至真定的路上,他們與兩萬官軍遭遇了。燕王記得很清楚,這是辭舊迎新的時刻。很多人就是死在了由建文二年通向建文三年的門檻上。
好在那時燕軍已從倉皇混亂的狀態中稍稍緩過點勁兒。潰散的兵士根據各自的腰牌,又找到自己的長官和弟兄,各營指揮係統很快恢複,燕王則又可以施展其用兵才能了。
燕王將數千精騎埋伏於路邊的溝壑裏。他親率十餘騎,做著疲憊不堪的樣子迎著敵軍過去。在距敵隻有五六十步時,他勒住馬,向敵軍喊道:
“我乃燕王。往昔我俘獲你軍將士,隨即釋放,資財遣歸。今請讓開尺許道路,容我過去,無相逼也!”
敵兵唧咕了一會兒,就有人回話了:“請大王原諒,我們上鋒早有示下:‘縱爾如縱蠍’。我們若放過大王,上鋒卻放不過我們。大王行個方便,速下馬投降,隨我們去真定過年吧!”
敵兵不知是計,拍馬而來,準備捉拿這個窮途末路的叛軍“首逆”。燕王帶著他的十餘名親兵且戰且退,終於將敵軍引入伏擊圈。三千燕軍從路兩邊呼哨而起,將敵軍一鼓圍殲。燕軍大隊人馬乘機奪路北上。
正月初五,燕軍在深州再遇平安、吳傑軍的堵截。正月十五日,好不容易才回到北平。燕王檢點兵馬,約近六萬人如今是躺在異鄉冰冷的荒野上了。可以想見,這是多麼難過的元宵節呀!紅燈摘下來了,白幡豎起來了。飄飄揚揚的雪花裏夾雜著為死者發放的紙錢。那寥落的鞭炮不是為著春神,而是為著亡靈……燕王命僧人做法事祭奠陣亡將士。道場就設在承運殿。道衍和尚領著他的弟子們燒香,引幢幡,放焰口,拜水懺,行諸般佛事。燕王含淚誦讀了他自撰的祭文。祭後仍不忍離開死難將士的靈牌。他又朝著靈牌念叨:
……因奸惡蠱惑幼主,圖危社稷宗祀,我不得已才起兵救禍。爾等皆竭忠秉義,誓同死生,以報我皇考之恩。今爾等奮力戰鬥,為我而死,我恨不能同爾等相偕而行。不是我留戀殘生,之所以猶存生之念者,是因奸惡未除,大仇未報之故也。今爾等暫且憤悒於地下並體察我心。待大仇報後我亦尋爾等去了!然後,燕王將身上的素色龍袍脫下,當眾放到燃化紙錢的銅盒裏。諸將連忙上前阻止。但稍晚了些,龍袍的一角已冒出火焰。燕王兩手扯起龍袍的袖子,讓那火焰繼續擴大。他說:
“唉!將士乃我手足。我焚此袍,是我將此袍遮其體膚,雖其一絲,以識我心!”……他情不能已,淚水順著長髯滴落到燃燒的龍袍上。火焰燒著了手指,他卻沒有感覺。龍袍化作幾隻黑蝴蝶,在牌位間飛舞著,又無聲地消失了。
諸將見狀,紛紛慟哭。旁邊那些陣亡將士的妻子兒女深受感動。張玉的長子張輔先已在燕軍中任指揮同知,現在襲父職為都指揮。他當場流著熱淚道:
“人生百年,終必有死,而得大王哭祭如此,夫複何憾!我當繼父誌,上報王恩,下報父仇!”
祭奠實際是一次誓師。祭奠之後,就有許多死難將士的子弟紛紛請求從征自效。
等和尚們的法事結束之後,朱能等將領憶及去年冬天師出北平,道衍和尚至城郊送行,曾滿懷信心地對燕王和將領們說:“師行必克,但費兩日耳!”那意思是:勝利毫無疑問,且會很快,三天兩日便可報捷。如今卻是吃了敗仗。問問他,看這和尚如何自圓其說?不料,這老謀深算、圓滑機變的和尚對朱能軍將的“質詢”早有準備。他是這樣解釋的——“兩日,昌也。貧僧料定會在東昌受點挫折。自此而後,我軍必全勝矣!”
將領們相視而笑。對道衍的解釋頗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