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沒有盤纏怎麼敢走天下(1 / 3)

一、沒有盤纏怎麼敢走天下

還是那一輪月亮。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誰知道?

這月亮,照過《詩》裏的陳國女子,她太過嬌美,惹了誰的愁腸;這月亮,照過漢時的思婦,她整夜不眠,空空的床幃羅帳;這月亮,是李太白幼時呼作白玉盤的,酒醉時舉杯邀過的;這月亮,是袁簡齋杏花枝頭約過的,把他的窗子照了一天雪的。

而此刻他們都去了哪裏,誰知道?

這月亮不聲不響,它總是那樣。一張白胖臉兒從來不生皺紋,也不必吃飯喝茶,也不會饑餓困乏,又有本事掛得那樣高,搭了多少層雲梯也攀不著,也就沒有人能捉它回家,自然不必趁夜出逃。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燈籠都不用提,床前、鬆間、西樓、湖光、海上,白銀色的月光,它四處都能去得到,又那麼輕易,也不用騎馬,也不用乘轎,更不用發足狂奔,唉,它本來就是沒有腳的。

望月的小女孩歎了口氣,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足尖,隔著軟軟的繡花布鞋,細趾一一,很安然的樣子。身邊的妹妹睡熟了,倚靠更重,小女孩騰出一隻手臂,愛惜地護著妹妹的肩膀。

夜深露重,河裏升起一片薄霧,煙乳般,好像要一直漲到利涉橋上來。隔著欄杆,兩岸的河房畫舫仿佛很遠,那煌煌的燈火,那高低的管弦,都仿佛很遠。誰家的漆板船,吱呀吱呀地搖著槳過去,吱呀吱呀,仿佛這橋也和著韻搖起來。

小女孩不禁打了個嗬欠,五更還早呢,可不能犯了瞌睡,她揉揉眼睛,清警地坐直身子。雖是動作輕微,卻還是驚醒了妹妹,這個更小的女孩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哭。

“二姐,好冷。”

“穿我這件背褡。”姐姐脫下貼身的緄邊水綠長背褡,圍住妹妹。

更小的女孩努著花骨朵般的嘴,縮著脖子,極力想把自己縮起來,好暖暖地藏在這棉布衣裏:“嗯,這是娘的香。”

“真是奇怪,明明是我的背褡,怎麼會有娘的香?”

“娘房裏的熏籠就是這個清桂香,娘天天就是這個香味,我知道你們每個人的香味。”

“那大姐呢?”

“大姐是早上開的素馨香,好香好香,咱們家最香的就是大姐。”

“那我呢?”

“你的是有一點點淡淡的蕙蘭香。”

“爹呢?”

“爹渾身都是墨汁味,一點兒都不香。”

“你這鼻子真奇怪,我們怎麼就聞不出?”

“吳媽說我是小狗鼻子呢。”

“小狗鼻子還得配個小狗嘴,難怪你天天就饞好吃的。”

“那你去娘房裏找好吃的嗎?”

“什麼好吃的,我去尋些碎銀做盤纏,這一路坐船打尖,沒有盤纏怎麼敢走天下?”

“二姐,天下是哪個地方呀?”

“你等等。”姐姐解開小包袱,借著月光取出一本書,“海遙西北極,有國號英倫。這本《東西洋考》丁酉年二月刊有篇《侄外奉姑書》,你聽著,‘英婦幸產一子添丁,弄瓦弄璋不異,男女無別,父母一起眷愛之,蓋貴女兒當英物,莫不留心養之成人,及設女學館教之以樂、唱、畫、寫、作文,識地理,認文理……教女世事舉止行藏,竟以成一個女學士’。”

妹妹似懂非懂,略有些心不在焉。

“還有。”姐姐又抽出一本,“這是《大英國統誌》,你再聽啊,‘英吉利男女品級相等,男尊女,女尊男,裁製長短,裒多益寡……及女兒不獨學針黹而已,乃博覽經典’。”

“英吉利——有香嗎?”妹妹問。

“自然是有,《西域番國誌》都說值薔薇盛開,蒸出花汁,滴下成水以灑衣服,香氣經久不散。”

“嗯,還有什麼香?”

“咱們一路坐船,途經那些個宋卡國、丁咖羅國,沉香、速香、伽南香,多的是。”

“書上有講嗎?”

“有。”姐姐又去找小包袱,這小包袱並無多餘的物品,除了兩件衣裳、一個裝碎銀的荷包,鼓鼓的竟都是書。

“這本謝清高的《海錄》,講到好多香,待我有空慢慢講與你聽,有趣得很。”說完又想起一句,“書上說那大西洋國,‘男女俱穿皮鞋’。”

“又怎麼樣?”

“女子穿的也是皮鞋,不是蓮鞋!你知道嗎,到了那裏,再也不必怕什麼纏足了。”

“那是不是好遠?”

“《海錄》中寫道,在佛朗機西南對海,由散爹哩向北西行,經西洋呂宋、佛朗機各境,約二月方到,掐指算算,正好是過年的時候。”

“嗬?!”妹妹叫了起來,她最愛過年,穿新衣,吃歡喜團,看龍燈,本以為出走不過是出新鮮的遊戲,就像平常跟著姐姐在河邊玩,逛了一會兒就該回家去,哪想到要跑這麼遠,遠到娘和吳媽做歡喜團的年節,她竟可能趕不上吃第一隻。

“明日一早,渡口就有運糧的漕船,咱們先到蘇州府,經雙塔到鬆江府,從鬆江府出海到廣州府,那裏有好多去英吉利的大船。”

“那船公都是人販子,吳媽講的!”

“吳媽的話你也信,吳媽還說麻胡子晚上出來吃小兒肉,你曾被他吃掉過嗎?”

“要是賣了我們怎麼好?”妹妹憂心忡忡。

“光天化日之下,大清國沒有律例嗎?我們是人又不是貨,哪個就敢平白買賣?再說我們有銀子給他,又不是白坐他的船,白吃他的飯。你別害怕,姐姐自然會護著你。”

“走不掉的,娘會捉我們回去!”

“娘今晚在外婆家陪護,等她明天回來,船都到鬆江府了。”

“吳媽一定會發現的!”

“你就放心好了,我在被子裏做了兩個假人形,吳媽這陣子早睡死了。”

妹妹無話可說,隻悶聲咬著臉畔的衣服邊兒。夜已入靜,河上的樂聲笑語也漸漸散去,十六滿月的光,潔白清朗,照著姐姐秀美的臉。她把書本放好,穩穩地紮好包袱,長噓一口氣,轉臉看過來一眼,她的眼神沒有一點兒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