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姨公姨婆的愛情(1 / 1)

姨公姨婆是兩個怪老人,親夫妻明算帳。姨婆養了一群雞,下的蛋一個不吃,都攢在一個大肚壇子裏。姨公要吃,得拿錢來買。

四十多年前,一乘舊紅花轎(租來的)把姨婆抬進姨公的家。進門就當後媽。前姨婆留了三個孩子死掉了,這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八歲、七歲、六歲,統統穿髒兮兮的衣裳,靠牆根吮手指頭。後媽不好當,拖家帶口的日子不好過,一個又一個娃娃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到最後八個孩子一字排開,天大的耐性也磨沒了,於是姨婆開始變得怪僻,姨公也變得暴戾。

八個孩子要穿衣,要吃飯,要上學,姨婆越發摳摳索索,極盡節儉之能事。雞蛋賣錢就是這時候的產物,窮困的日子極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窮吵惡鬥,家反宅亂,姨婆的夜半哭聲一度是這個小鎮的一景。聲音由低到高,由幽微到尖銳,先是哭的媽,再是罵的姨公,然後就聽到咚咚的聲音,姨爹的拳頭一邊雨點一樣下,一邊怒吼:“半夜三更你他娘的嚎哪門子喪!”

有一度,我想著他們的日子準過不下去了,離了算了。誰知道到底是老年古代的人,硬是要得,把搖搖欲墜的婚姻居然維持了四十多年而不倒。四十多年的雞聲鵝鬥,聽也聽慣了,乍一靜下來,還真不習慣呢。

是真的靜下來了。姨公開始變得不愛說話,看見誰都好脾氣地嘻嘻笑。見到老三叫老四,見到老四叫老五。六表姐得急病死了,姨爹也哭:“苦命的桂芝……”桂芝是二丫頭,就在他身邊,也正哭妹妹呢。他這一哭把大家哭楞了,全瞪著眼睛瞅他,他還在那裏十分投入地悲痛。

老三湊到他跟前:“爹,看看我是誰?”姨公抬眼看半天,一臉迷茫。六丫頭下了葬,幾個兒女就把他送到醫院,檢查結果是腦萎縮,就是老年癡呆。

得了腦萎縮的姨公整個人一天天呆下去,呆下去,隻知道坐著。漸漸的,他的世界裏隻剩下了一個人:香。他走到哪裏叫到哪裏:香,香,香……“香,我餓了。”“香,我去廁所。”他一叫,就有一個人越眾而出,或者應聲而至。這個人,才是真正的香--我姨婆。

中秋節,我去看望他二老,表哥表姐們都在,團團圍坐包餃子。姨公在一邊坐著發呆,我問他好,他不理我。一會兒姨婆被鄰居急匆匆叫走了,他一抬頭不見她,開始不安地亂動,眼睛前後左右亂找。我們一邊寬慰一邊把他安頓在炕頭上。

餃子出鍋了,姨婆還沒回來。大家先吃,我一邊拿筷子,一抬眼看見姨公瞪著我,眼神裏充滿戒備,嚇我一跳。表哥表姐趕忙勸:“爹,這是小鳳,你不記得了?小時候,她天天來呢!”看他放鬆下來,我才開吃,他急匆匆抓過一雙筷子,也吃。誰知道那樣老的人了,吃東西恁快!一會兒工夫兩三碗就沒了。我納悶,一抬眼,姨公正鬼鬼祟祟瞪著我,一邊搞小動作。他穿一件舊綠軍大衣,在屋裏也不肯脫,正偷著往胸袋和袖口裏塞餃子,抓一個一塞,抓一個又一塞,我看得目瞪口呆。大表姐也發現了,拉他:“爹,你幹嘛?髒死了!”他力氣挺大,把大表姐推一個趔趄。表哥說算了別管他了。

正亂著,姨婆回來了,進門先問:“老頭子呢?吃飯了沒?”姨公一見她,象小孩子見了媽,激動得兩腳絆蒜,撲著迎接,把她拉到屋外,嘁嘁喳喳說小話。我們扒著門縫往外看,姨公從口袋裏,袖口裏,這裏,那裏,拿出一隻隻被擠扁、壓爛的餃子,往姨婆嘴裏塞:“香,快吃,給你留的,他們快給吃光了……”

姨婆罵:“死老頭子,把衣裳弄這麼髒,誰肯給我吃完,那不是還有好多。”一邊罵聲音就顫抖了。我的淚嘩嘩就下來了。其時我正經曆著婚姻危機。感覺自己的婚姻太過平淡,十分不完美,實在搞不明白兩個不相幹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什麼意義。我和先生已經一個多月既沒有同床也沒有說話,把對方當空氣,搞得我對白頭偕老這個詞十分的質疑。現在看來,所謂白頭偕老,大概就是老了之後,還有人依戀、有人惦記、被人摯愛,有人在人潮洶湧裏,意識模糊之際,還記得自己,藏餃子給自己吃吧。

現在姨公已經沒了,彌留之際還是骨碌著兩隻大眼,莫名其妙看著一屋子人。隻要姨婆到跟前,他就會笑,笑得很開心。我相信姨婆是他心上最後的印象、世上最緊要的愛戀。雖然已經混沌如嬰兒,但對姨婆的愛將伴他上天入地,無論到哪裏。

姨公沒的當天,男女小輩們白茫茫一片孝,都去送喪,按照風俗姨婆不能跟去。她本來坐在椅子上,神態平靜地接受大家的安慰,一邊說:“他走了,我也就安生了。這個老東西子拖累得我好苦。他死了,我從今往後,串門子、走親戚……”誰知道我們前腳出門,她後腳踉踉蹌蹌撲跪到院裏,大哭:“我那人啊!你扔下我不管,我那狠心的人啊……”滿院子的白雪。

什麼叫愛啊?不用再問了。世間種種,風生水起,有朝一日水落石出,隻要肯相伴一生,就算沒有玫瑰、香水、鑽石,一飯一絲,吵架、哭泣、和解,都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