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邊派了一隊文化人來掃盲,內中有一個小夥,個高,精神,嘴甜,會說話,姑娘媳婦人見人愛。山那邊呢有一個姑娘,十六七歲年紀,模樣俊,手靈巧,遠近聞名,方圓幾十裏的小夥人人愛慕。他們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很快就對上了象。掃盲結束,文化人返城,小夥給姑娘留下了一大堆課本,他們相約:半年後姑娘到城裏報考高級小學。小夥正是高級小學的先生。
不久,山外一戶家道殷實、很有名聲的人家進山求親,他們的小兒子在一次集市上看到過姑娘,發誓非此女不娶,許下的彩禮照花了姑娘爹娘的眼睛。他們滿心歡喜,一口應允,換了帖子,定了日期。沒想姑娘卻死活不依。直鬧了半年,姑娘打點行裝,準備進城趕考時,她的爹娘才知曉真情。
爹娘拗不過姑娘以性命相脅,與姑娘約定:隻此一天,看她的運氣如何,趕上車是她的命,趕不上車呢,也是她的命,那就回家好好嫁人,永不反悔。
姑娘咬咬牙應承下來。第二天,她摸黑起床,挑了被褥衣物,以及先生給她的課本,趕幾十裏山路,來到山外的馬路邊。
這是貫穿鄰省和本省惟一的一條通道,每天有一趟長途班車經過,時間一般在晌午前後。這裏沒有站,想要搭車,就得橫下一條心站在路中央。碰上人不多,司機心腸又軟,就有可能行得通。姑娘跟她爹娘賭的就是這個運氣。
姑娘想好了,隻要車來,她就連人帶行李一起躺在路中央,下跪、磕頭,都行。隻求帶她走。沒想到,姑娘一直等到天黑透了,除了附近公社的幾輛手扶拖拉機,連班車的影子都沒見著。
姑娘回到家已是半夜,沒等爹娘開口,她就跪下了,哭著要求再給她一次機會。爹娘本意是指望女兒好的,便退一步,答應了她。姑娘不敢睡,稍歇了歇,帶上幹糧,挑上行李,又翻山越嶺來到了馬路邊上。真是老天無眼,一直到天斷黑,仍是不見班車的影子。
姑娘回到家大病一場,病好後就嫁了人。
事後她才聽說,前一陣子因下大雨,鄰省爆發山洪,衝斷了路麵,班車停開了兩天。這兩天,正是她在路邊苦苦等車的當兒。而到第三天,車也就通了。
田藍田亮聽得眼睛發直,爹的聲音落下去好久,田藍才想起來問:“爹,那姑娘就是我娘?”
爹點點頭。
“那,您就是山外那富有人家的小兒子?”
爹仍是點點頭。
“怪不得娘老是說事不過三、事不過三``````”哥哥田亮喃喃自語。田藍則感到有涼涼的東西湧出眼眶,流到了臉上。娘,娘,你少女時代真的如此執著過,運氣又偏偏這麼不好的嗎?
父子三人重新沉默了下來,任憑夏蟲伴著流水聲在空中劃過。良久,田藍驚醒過來,輕聲問:“那後來呢?”
“後來,有了你哥,再後來,又有了你。我和你娘拚死拚活做,日子卻不知怎的好不起來了。再後來,我們這兒通了車,接著又辦了學堂。這個學堂辦得可不易,是費了好大勁才辦起來的,出力最大的就是那個掃盲隊的小夥。”
田藍突然覺得心頭電光一閃,她脫口而出:“秦校長?那個掃盲隊的人——他就是秦校長?”
爹巴嗒巴嗒吸煙,不再吱聲。田藍、田亮愣在那兒,也不敢再開口。許久,爹站起身,在鞋幫上磕磕煙鬥,磕出一些閃著亮光的煙灰,說:“你娘是個好人,心善,能幹,要強。她總跟我說,她這輩子最大的心事,就是指望著有一天,能給你們兄妹倆辦行李,送你們上車,看著你們坐上車進城去念書。亮伢崽,你真不想念書就跟你娘說清楚。別怨你娘逼你,她有時心裏不舒坦。”
爹說完,不再理會仍坐著發呆的兄妹倆,自顧拖著布鞋走了。
五
田藍躺在床上,努力地閉著眼睛。可是,沒用,她的腦子裏像在燒著一鍋滾燙的開水。娘平靜而慘白的臉、爹木訥而勞苦的身影、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秦文以及她從娘手中抽出的手、依然有著年輕挺拔背影的秦校長``````一個個人物和場景像走馬燈一樣在田藍緊閉著的眼前晃來晃去,她頭痛欲裂。她真心地祈禱睡神快快來臨,帶她進入夢鄉。她知道,等明天,一覺醒來,她就會結束自己以前在爹娘的庇護下一直過著的稀裏糊塗的日子,而拿起真正屬於自己的一份日子來,不管方式如何,也不管成功與否,她都必須這樣做。
哥哥他一定也是在這樣想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