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大學門口跳上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要去桃葉渡。司機不知道這個地名,問怎麼走。我根據從書本上得到的知識,說在利涉橋附近。司機又是一愣。於是我自己也覺得好笑:雖說當年金陵的菜傭酒保皆有六朝煙水氣,今天的出租車司機卻未必都讀過《儒林外史》。反正大方向不會錯,我就讓他朝夫子廟那邊開。車到建康路迤東停下,我自己拐入貢院街再往東走,就發現“桃葉渡旅社”的市招,心想在此不遠了。

想看一看桃葉渡的遺址,自然是為了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的那段風流佳話。據說王獻之有愛妾名桃葉。桃葉從娘家省親歸來,獻之必在秦淮河渡口迎接,歌曰:“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東晉時秦淮河河寬水深,過河需乘渡船或利用稱為“航”的浮橋。後來河麵變窄,河水變淺,河上架了許多橋梁,不再有渡口,不過桃葉渡的地名一直留下來了。南京人好古,桃葉渡一帶雖是棚戶區,也不例外。居近古跡,足以為榮。一九八四年附近居民集資,在原地立了“古桃葉渡”的石碑。

快走到秦淮與青溪合流處,我還是沒有找到那塊石碑,倒是在右側發現一道粉牆和露出牆頭的仿古建築,大門上懸著“吳敬梓紀念館”的匾額。吳敬梓在南京先住板橋之西的“秦淮水亭”,有貼水的河房。後來窮了,搬到較偏僻的青溪去住。這兩個地方離桃葉渡都不遠。他寫的《金陵景物圖詩》中有一首就是詠桃葉渡的。於是我買票進去看看。室內陳列的無非是與吳敬梓和《儒林外史》有關的文物、圖片等等。室外小園中有走廊,亭台,一片草地,幾株桃柳。小樓一椽布置成書房,內有吳敬梓的蠟像作伏案寫作狀。可惜全館沒有一間河房,倒是靠在陽台上可以閑眺隔岸的河房。其中有家飯館的廚房,灶火正紅,汙水怕是排入河內的吧。讀嵌在走廊壁上的碑文,獲知這個紀念館是南京市政府斥資三百萬於一九九七年建成的。那塊“古桃葉渡”的石碑也在小園一角上找到了。

遊畢,出門,複東行,南折過橋,即到秦淮河南岸的石壩街。民國時代石壩街是紅燈區(《桃花扇》中的舊院、長板橋也在這一帶),今天是個大型的集貿市場。沿街往西走,將近夫子廟前的文德橋,左側即是有名的烏衣巷。記憶中這是一條陋巷。幾年不到,舊貌換新,巷內的房屋翻造成徽州民居的格局,家家粉牆,戶戶黛瓦。其中一幢是六朝文化博物館,門額榜曰“王謝故居”。這也罷了。巷口有井,井邊房屋的牆上嵌著一塊石碑,告訴遊人此乃“六朝古井”。新的青石井欄上一道道凹槽,斧鑿痕跡猶存,無法使人相信這是千餘年來,井繩在石頭上留下的印記。在南京,六朝的井欄或許難覓,有幾百年曆史的實物總還是有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友人韓君住在雞鵝巷(“馬士英故居”所在,《桃花扇》寫他在南京城破前夕,攜帶“十車細軟,一隊嬌嬈”出逃)。雞鵝巷出腳就是市中心珠江路,民居裏卻沒有自來水。居民用水,要到自來水站去買,或到附近的網巾市(也是明朝傳下的地名,明朝男子蓄長發,戴的壓發帽叫網巾)去提井水。那口井圈上青苔斑駁,繩痕累累,曾令我大發思古之幽思。烏衣巷口“六朝古井”的井圈,與其新造,不如借用舊物。話說回來,網巾市的那個井圈,除非有有心人保存,否則恐怕早就不知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