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

小說

作者:房光

頭次見養蜂的外地侉子,三寶有兩個發現。他發現那侉子右手的大拇指旁還有一個大拇指,是個六指。還發現那侉子能聽懂他說的話,可他非得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才行,稍微快那麼一點兒,侉子就一臉納悶兒聽不懂了,好像他倒是侉子似的,什麼事兒呀!

三寶這天去村東的十裏坡鋤蕎麥,剛走到地邊,脖頸上火辣辣一疼,讓一隻蜜蜂蜇了一口。蜜蜂“嗡”地從眼前飛走,他疼得兩眼生淚,捂著脖子原地打轉。我操!他跺跺腳想,哪兒不能叮?偏偏叮脖子,疼死老子了!旁邊草攤上,有整齊的蜂箱和一頂小帳篷,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彎腰立在蜂箱前。一頂特製的帶有麵罩的草帽,長袖橡膠手套,讓那人顯得怪模怪樣。三寶四下掃了一眼,脫口呀了一聲。坡上坡下胡麻開花了,藍汪汪一片,清涼的地氣中有一縷熟悉的味道。幾天不見,胡麻開花了?不知從哪兒還來了一個放蜂的人?他想,怪不得呢,叮我的不是野馬蜂,原來是一隻蜜蜂!養蜂人站直身子,也瞭見了三寶。三寶一隻手捂著脖子,齜牙咧嘴還在打轉。養蜂人朝他走過來。

三寶生氣地說,你你……你的蜜蜂叮我脖子了!養蜂人撩起紗網麵罩,臉露出來了,三寶看清了他的五官。他臉膛瘦小,五官緊湊,額頭、眼角、嘴岔有幾條皺紋,皮膚鬆開時白得反常,像些怪蟲子。他咧嘴說,大哥,對不起,我給你把蜂針拔出來。養蜂人說話侉侉的,外地口音重是重,三寶還是聽懂了。他告訴三寶,被蜜蜂給蜇了,先得將“蜂針”拔出來,要不就會起一個大包,得疼好幾天。三寶想知道拔出“蜂針”幾天就不疼了,問了一聲。侉子沒聽懂,一個勁兒眨巴眼。他又問了一遍,侉子還是聽不懂,盯著他說,你再說一遍好嗎大哥?三寶不想再問了,指指脖子,示意侉子趕快動手。侉子脫了手上的橡膠手套,手也像臉一樣緊湊,手指靠得很近,細細的短短的。三寶覺得不知哪兒有點別扭,看出問題是出在他的右手上。他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多出一個大拇指。也就是說,他的右手有兩個大拇指。兩個大拇指一模一樣,指甲也一模一樣。當時三寶最上心的一件事,不是什麼“蜂針”,也不是他比別人多長了一個大拇指,而是一個養蜂的外地人,遲不來早不來,為啥胡麻開花了,他剛好就趕來了,這不是很奇妙嗎?侉子踮起腳尖,抬高下巴,看三寶的脖子。三寶覺得脖子麻疼,憋得要命,索性蹲在地上。侉子嘴裏嗚嚕嗚嚕響,一隻手在三寶的脖子上揉搓了幾下,指甲摳進肉皮,捏住“蜂針”拔出來了。侉子說,這下好了!三寶看見,“蜂針”半厘米長短,一頭粗一頭細,還真的像一根針,更像是一截牙簽一根竹刺。三寶暗想,好什麼好?還是疼!侉子彎腰從塄頭上揪下一撮黃蒿葉,拈成一團,拈出綠汁兒,擦著三寶的脖子說,這下好了!三寶試出脖子上涼森森的,似乎真不那麼疼了。

三寶拉著大鋤,順著壟背一趟一趟來來回回鋤蕎麥,脖子像是沒被蜜蜂蜇過,沒覺得脖子疼,一口氣鋤了大半堰。臨近晌午,三寶扛著大鋤走出蕎麥地,上了地頭的土路,一眼看見草攤上的蜂箱、帳篷和那個矮小身影,覺得脖子又疼開了。侉子向他招招手說,等等,大哥你等等。三寶摸了一把脖子,懶得跟他過話。“蜂針”不是拔出去了嗎,黃蒿葉不是擦過了嗎,等什麼等?也就沒停步,踢踢踏踏往坡下走。路邊的胡麻地裏,起起落落有好多蜜蜂。三寶上身隻穿著一個腰心,光胳膊露肉,怕蜜蜂再來叮他一下,越走越快。可是,沒走出多遠,侉子從背後追上來了。侉子吆喝道,大哥等等,你等等!三寶回過身子,看見侉子手裏拿著一個大玻璃瓶,也就猜出了八九分。侉子說,大哥,我送你一瓶蜂蜜,算是替蜜蜂向你賠個不是。三寶想,這就對了,你的蜜蜂能白白叮我一口嗎?一邊說,沒啥沒啥,蜜蜂懂個啥,不用賠不是!侉子沒聽懂。三寶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說,不、用、賠、不、是!侉子聽明白了,討好地笑著說,算我送你的,交個朋友,這總行吧?三寶飛快地想,這不妥,蜜蜂叮了一口,就要人家一瓶蜂蜜,沾沾皮四兩肉,雁過拔毛,這不是跌皮訛人嗎?嘴裏卻痛痛快快說,哈哈,你要這麼說,俺收下得了!

下地回了家,三寶舉高大玻璃瓶衝二改說,你看這是啥?一瓶蜂蜜!二改把飯做熟了,正抱著不足兩個月大的孩子奶孩子,隨口問,買了一瓶蜂蜜?三寶把脖子伸向二改說,看見了吧?二改問,脖子?三寶說,脖子上有啥?二改說,汗毛?三寶不耐煩地說,我脖子上有沒有一個大疙瘩?二改重又瞧了一眼說,喲,還真有一個!三寶要把頭抬起來,聞見奶味兒,摸摸孩子的胖臉蛋兒,打了一個哈哈。三寶站直身子,指點著玻璃瓶說,這蜂蜜可不是買的,是我脖子上那個大疙瘩換來的!

吃著飯,三寶把十裏坡上冒出的事兒告訴了二改。飯後,三寶躺在炕上歇晌,呼嚕打得山響。孩子尖著嗓子哭叫,怕吵醒三寶,二改抱著孩子出了家,坐在街門口的一顆碌碡上。她的裙子是新的,白得像雲,蕾絲邊兒,還沒穿過新鮮。怕弄髒裙子,她憋住氣吹了好幾口,吹走碌碡上的浮土,坐了上去。

村東幾裏外就是十裏坡,二改朝那邊看,滿眼的綠,看不出胡麻開花了。去年春天種地時,她跟三寶結了婚,一切都變了。她家和三寶家住在村西,兩家隻隔一條道是近鄰,一條胡同裏出出進進,三寶成了大後生,她成了大姑娘。給三寶說媒的人好多,給她說媒的人也好多,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全泡湯了。沒人給他倆說媒,他倆卻突然結婚了,一塊兒住進了村東的新房。三寶原來按村親稱她的爹娘叔叔嬸嬸,後來叫外父丈母娘,起先還別扭,沒過多久叫順口了。她原來叫三寶的爹娘大伯大娘,後來叫公公婆婆,別扭了一陣也順口了。誰能想到啊,一眨眼孩子快兩個月大了。她當姑娘還沒當飽,直到眼下,也接受不了一個事實。自己本來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姑娘,為何不知不覺就成了孩子娘了?生了孩子,孩子就把她拴住了,沒法再跟三寶一塊兒下地。野外好,野外有意思,她想念野外。野外有山有河有風,有樹有花有草有鳥有蟲子,有莊稼葉子摩擦的聲音,有好聞的氣味兒……在野外幹罷活,回了家吃得香睡得實,那才叫痛快!從小到大,二改在野外跑慣了,幹慣活兒了,現在整天鑽在家裏,憋蜷得怪難受。這不,胡麻開花了,她還不知道呢!想到胡麻花,她隨之想到了蜂箱、帳篷,還有一個放蜂的外地侉子。什麼?那個外地侉子的右手上有兩個大拇指?她抬起自己的右手呆呆看,想著大拇指一旁還有一個大拇指,兀自笑出聲來。她想,那還叫手嗎,成樹枝了啊!孩子不鬧騰了,閉著眼睡著了,小嘴不時地鼓嘟幾下,像在含著奶頭吃奶。三寶說過,等兒子大點兒了,要再生一個女兒。是啊!她想,有兒子了,哪能沒有女兒呢?她發現自己坐在門口的碌碡上,大白天人來人往的,居然敞著懷,奶頭紅紅的,肚皮白花花的,肚臍窩兒淺淺的圓圓的,腳上還趿拉了一雙拖鞋,襪子也沒穿……金的銀的,結了婚全成了豬的狗的,可真是這麼回事兒!一時衝動,不由自主抬起手來,掐住孩子的臉蛋擰了一把,擰出一個嚇人的紅印兒。後來她想到了那一瓶蜂蜜。有福大夥兒享,她打算把那瓶蜂蜜分成三份兒,一份兒留下,一份兒送給爹娘,一份兒送給公公婆婆。

從這天起,一連幾天,三寶下地回來,總跟二改叨咕那個養蜂的外地侉子。這說明,他跟那侉子交往頻繁。三寶說,那侉子是湖北十堰人,他爹過兩天也要來。二改不感興趣,沒搭理。湖北在哪兒,是圓的是扁的她都不清楚,想都想不出眉目,跟自己有啥相幹?有一次,三寶說,我弄明白了,他跟我一個屬相,也是二十四歲,也結婚了,媳婦也生了一個兒子。二改覺得還是跟自己沒相幹,也沒搭理。又有一次,三寶說,哈哈,我還念過兩天初中,他連初中都沒念過,睜眼兒瞎!沒等二改接茬兒,又接著說,他有一支竹笛,沒事兒就吹,硬好聽的。二改忍不住了,頂撞說,有完沒完了?你跟我過還是跟他過啊!三寶翻翻眼睛,不吭氣了。有件事更叫二改受不了。一天下地回來,三寶腋下夾著一大包髒不拉嘰的衣服,居然有大褲衩和襪子,吃罷飯坐在院裏洗開了。二改知道這包衣服是打哪兒來的,看稀罕似的看著三寶,挖苦說,呀,你還會洗衣服?三寶咧咧嘴說,他……他吃水得來村裏弄,洗衣服不、不方便。二改撇嘴說,賤骨頭!她要讓他洗個夠,轉身進了家,搜尋出一堆被罩、褥單、衣服,還有給兒子擦屁股用的一大團爛布褯子,扔到了他跟前。三寶沒說什麼,洗了整整一晌午,一直洗到了起晌。二改怎麼都沒有想到,一天傍晚,三寶下地回來,把那個養蜂的外地侉子引到家裏來了,手裏提著一瓶酒,還有一大塊豬頭肉,一包花生米。

侉子像影子一樣,跟在三寶屁股後頭進了家,二改吃驚極了,十分地窩火。太不像話了,也不吱一聲,就把一個生人領到家裏來,眼裏還有沒有她二改了?當著侉子的麵發火不合適,侉子走後,她饒不了他,非得大吵一頓不可!她浮皮潦草看了侉子一眼,簡單笑了笑。侉子愣了一下說,嫂……嫂子好。三寶一個字一個字說,你比我大半歲,我比你小半歲,你不能叫她嫂子!侉子盯著二改懷裏的孩子,搓著手說,太可愛了,小侄兒太可愛了!二改隻得手忙腳亂應付。孩子不會坐,她先把孩子放在炕上,讓他“坐”著,用被子圍嚴實,又拿枕頭倚住,又手忙腳亂倒水。接著炒了幾顆雞蛋,炒了一盤豆腐。

兩個人坐在炕上喝酒,二改忙著和白麵擀麵條兒,時不時往炕上溜一眼。她特別留意了一眼侉子的右手。好家夥,他的右手真是兩個大拇指,看上去別扭的不得了。老是聽三寶念叨他,沒見麵二改對他可以說就相當熟悉了。他是哪裏人,長啥樣兒,年齡多大了,有沒有媳婦和兒子,她都一清二楚。她還知道,對他說話不能快,要不他就聽不懂。還知道他會吹笛兒……可見了麵,她還是泄氣。他又黑又瘦,幾乎就是一枚幹薑,白襯衣掖在灰褲子的褲腰裏,顯得寬鬆肥大。三寶寬眉大眼,人高馬大,可以說是一個相貌堂堂的人。他倆坐一塊兒也太不般配了!二改一邊擀麵條兒一邊想,三寶咋就會對這麼一個人感興趣?侉子令人生厭。他上炕坐下,掏出煙來,先對二改說,嫂子抽一支?二改搖搖頭,暗想,女特務才抽煙,我是女特務嗎?三寶嗔怪道,咋你又叫她嫂子?侉子遞給三寶一支,自己叼一支,點著了抽。侉子問,你們這裏女人不抽煙?三寶反問,你們那裏女人抽……抽煙?侉子吐出一口煙說,抽啊!三寶和二改聽了,先後意外地哦了一聲。侉子說,不止我們那兒的女人抽煙,好多地方女人都抽,廣東、雲南、四川女人就抽,東三省黑吉遼女人抽得更厲害!三寶拖長聲道,是——嗎?本來二改也想是嗎一聲,三寶是嗎了,她就沒再是嗎。侉子說,那是!又說,不止中國女人抽,外國女人還抽呢,俄羅斯、印度 、蒙古的女人就抽,西方更多,男人女人一半對一半……聽得三寶和二改大瞪眼。二改心想,一個睜眼瞎,咋連外國女人抽煙都知道呀,真的假的呀?三寶斟滿酒,兩人仰起脖子喝了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