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收腳印的人(1 / 3)

收腳印的人

中國敘事

作者:王十月

第一章

女士們、先生們:

首先聲明一點,我不是瘋子。下麵的陳述可能會超出你們慣常的生活經驗,但絕不是瘋人瘋語。我以我的健康對燈起誓,明亮的燈啊,請您見證我的清醒。各位睿智的女士先生們,聽完我的故事,你們會確信這一點,並且會在我的精神狀況評估報告上給出公正的評價。我不希望以瘋狂為藉口逃避法律的審判,我要證明我是理智的健康的有完全民事及刑事行為能力的,我願為我的言行負責。我犯下殺人的罪行並非一時糊塗,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隻是可惜,在操作時出了意外,結果未能如我所願。現在,請聽我的陳述。我所指證的人和事終將無法開脫。而我,和我所指證的人,將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沒錯,我患有抑鬱症,這一點無須諱言。但科學研究表明,抑鬱症是一種生理病變,而不是心理疾病。無論如何,不能將抑鬱症視為精神病。

我的抑鬱症起因複雜,遠的原因,我想是從二十年前種下的,近的原因則與我的寫作有關。請允許我由近及遠,先談近因,再述遠由。先談談我的寫作。如果我真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大約無法像現在這樣邏輯嚴謹、思維清晰地談論文學罷。提請各位注意,這也將成為我有完全刑事行為能力的見證。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寫一部書,書名叫《荒原紀事》。

自然,這靈感來自T.S Eliot的詩篇。

因為我在古米親眼看見西比爾吊在籠子裏。

孩子們問她:你要什麼,西比爾?

她回答道:我要死。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請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不要覺得我語無倫次不知所雲。我不過是在背誦T.S Eliot的詩篇。

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

回憶和欲望,讓春雨

挑動著呆鈍的根。

冬天保我們溫暖,把大地

埋在忘懷的雪裏,使幹了的

球莖得一點點生命。

我的背誦還行吧,雖然我普通話不標準,有濃重的口音,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甚至可以將整首詩背出。你們見過這樣的精神病患者嗎?當然,你們會認為我說話沒重點,愛表現,說這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狀態。那麼,我不背誦了,給你們講故事。

我剛才說了,我想寫一部書,書名《荒原紀事》。我覺得“荒原”二字,很能代表我對某段時光,某些往事的概括,或者說對某種心境的描述。我做了許多準備,並付諸了行動。第一稿,我寫了十五萬字。我寫一群女孩,她們從中國鄉下來到南方沿海都市打工,後來,因沒有暫住證而被收容,經過生死煉獄後,其中一位成長為出色的企業家。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將是時下流行的勵誌故事,或者心靈雞湯。這樣的故事讀者愛看,也容易改編成電視劇,為寫作者帶來可觀的收入。但在我的講述中,她沒有止於成功,而是開始複仇,她將過去一同被收容的姐妹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複仇組織——瓜——殺死那些曾經侮辱她們的人。最終,組織被警方破獲,她們都被處以極刑。這是悲劇,我想寫無力者的呐喊與反抗。記不清因為什麼緣故,後來我放下了這部小說,在寫完十五萬字後,轉而寫了另外一部書。

完成另外一部書,經過一年休整,我開始第二次寫作《荒原紀事》,這次我寫一個男企業家,他患上了抑鬱症並自殺了。他給他的愛人和情人們留下了內容相互矛盾的遺囑。他親自導演了一出鬧劇。而他情人中的一位,試圖弄清楚他自殺的原因,於是,她漸漸走近了他的過往,將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呈現出來。這次寫作,依然在寫到十五萬字時放下。後來的兩年,我發了瘋,著了魔。對不起,不是瘋。對諸位說我發了瘋,會給你們落下口實。我說發瘋,不是真發瘋,是形容我的狀態。焦慮。煩躁。你們明白?那就好,我不是真發瘋,我隻是像發了瘋一樣,隻要坐在電腦前,就會敲下“荒原”二字。吃飯的時候,腦子裏不時會冒出這兩個字,睡覺前想得最多的是這兩個字。為了不讓自己瘋掉,我開始了第三次寫作,我在電腦上再次敲下篇名《荒原紀事》。並在篇名下,鄭重其事地寫下“依然,此書獻給被遮蔽的過往”。我敲下了第一個章節的標題:逝者的葬禮。我計劃寫五個章節,借用長詩《荒原》的結構。順著這個構思,我寫了下去,寫到第三個十五萬字時,我再次放下了。我得承認,我是瘋了。我明白,這是命運給我下的魔咒。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完成這部書。我終是不甘心,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索之後,我開始了第四次創作。這次,我在題記中寫下“……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約翰福音》 ”

哦,尊敬的女士,您問我有沒有信仰?

這個問題很複雜。我曾經有信仰,和你們一樣,我相信,您曾經也是有信仰的。您肯定在您的信仰前莊嚴宣過誓。我不知道您是否堅持並忠誠於您的信仰。我見過太多沒有了信仰的人。也見過太多將信仰掛在嘴上的人。至於說到我信不信上帝,說不清楚。如果說不信,有時我渴望上帝存在,可要說信,那他的子民受苦受難的時候,上帝在哪裏?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沒錯,我喜歡這句話。我讀到這段話,並不是在《約翰福音》上,我讀過《聖經》,但我是將其當小說讀的。讀到這段話,是在偉大的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複活》的第一頁。我借用作新書的題記,也是暗示,我這部書,是在向偉大的托爾斯泰和偉大的《複活》致敬。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曾經有過一本《複活》,這本書的來曆,以及這本書,成為了我一生過不了的坎。我無數次閱讀《複活》,我渴望成為聶赫留朵夫,但我沒有這勇氣。關於這本書的來曆,我到後麵再說。回到我的寫作,當我寫下這句題記之後,沒能再寫下哪怕一句話。我整天對著電腦發呆,喝又濃又苦的咖啡。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四個月過去了,

五個月過去了,

六個月過去了

……

總之許多個月過去了。終於有一天,我爆發了。我將電腦抱起來狠狠砸在地上,跳上去踩兩腳。冷靜下來後,我明白了,這幾次未完成的小說,其實已經構成了一部小說。隻不過,幾次書寫,我選擇了不同的角度。我也知道,我之所以每次寫到半途而廢,是因為我沒有勇氣真正去麵對一些事。我是懦夫,無法在文字中真正解剖自己,審判自己。這讓我感到沮喪與焦慮,我開始變得神情恍惚而且健忘,昨天才見過的人,今天重逢就認不出來了。一些多年的老友,見了麵卻突然叫不出對方的名字。後來發展到正要講某句話,到嘴邊卻忘了準備說什麼。這讓我恐懼,也加深了我的焦慮。我想寫的這部書與記憶有關。可我害怕有一天,那些記憶會從我的大腦裏消逝。往事越來越模糊,細節已然混沌不清。我驚恐地發現,這麼多年來,我努力做的原來並不是記住,而是忘卻。另一個我對我說,你不能這樣,你要寫下它們,這是你的使命。這種矛盾讓我煩躁不安,後果是記憶越發不好,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向來被認為是老好人的我經常亂發脾氣,對家人對同事都是如此。我開始失眠,整天整宿睡不著,白天總是昏昏沉沉。我變得具有攻擊性,雖然我攻擊的是電腦、桌子、椅子、碗、盆子、鉛筆……發展到最後,我攻擊我自己,我試著用刀片割自己身上的肉,想讓我清醒,讓那些往事明晰。於是,我一次又一次被送進醫院。我的妻子終於不堪忍受,在我第三次提出離婚後,答應了我。妻子帶著孩子離去後,我更加空虛。我去看醫生,醫生診斷為“雙向情感選擇障礙”,這是抑鬱症之一種。我開始依靠藥物來保持鎮靜。但是,我這些描述,並不能證明我是精神病患者。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是專家,你們知道抑鬱症不是精神病,我也不是瘋子。崔永元就有抑鬱症,但他不是瘋子。雖然,我時常會有一些瘋狂的想法,甚至自言自語。我喜歡自言自語,這樣可以讓我忘了煩惱,忘了這個世界的存在。

我的一位土豪朋友曾經患過抑鬱症,現在治好了。沒有吃藥,沒有打針。我問他是怎麼治好的,他說他皈依了。他向我展示他手腕上戴的一串沉香手串,上麵刻著佛經。他說這串手串價值三十萬。他又指著他的辦公桌前掛的唐卡,他說這張唐卡是他的上師所畫。我問他花了多少錢,他嚴肅地說他沒花一分錢,是請回來的。他每月給上師十萬塊的供養。他又展示了胸前一塊潔白的和田籽玉,上麵刻著梵文的七字真言。他的辦公室裏燃著名貴的沉香,電腦裏播放著悠長的佛樂。他告訴我,自從信佛後,不僅病好了,財運格外旺,這一年他賺了五千萬。不用去找錢,錢會來找你。他一臉幸福地說。他建議我皈依,說這樣就能悟道。我笑著說,等有一天你悟了道,直接給我灌頂。

我這樣說,不是反對佛教。我不反對任何宗教,但我也沒有宗教信仰。信仰宗教是人的自由,不信仰,也是人的自由。我對佛教經典感興趣,但我是把那些經典當作散文來讀的。佛教的信眾是人,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本色和不同的問題。是人,信奉宗教時的動機就會各有不同。有人皈依是因為患了不治之症而求消災治病,有人皈依是為了保佑家人平安發財。真正能理解佛教精神的人少之又少。而我的土豪朋友皈依,更多是在追趕時尚。在他們生活的富豪圈,花錢買來各種魚類舉行盛大儀式後放生是時尚,家裏長期供養上師也是時尚。他們結成圈子,信息互通,一起幫襯,想升官的升官,想發財的發財。當然,他們也做慈善活動。土豪朋友知我清貧,不止一次對我說,以我的知名度,隻要加入他們的圈子,大把的銀子自動來。我非聖人,自然心動。加入他們的圈子一周,每天中午飯局,晚上飯局,又是放生又是禮佛,放生還要搞冗長的儀式,弄得疲憊不堪,心沒有靜,反倒更亂了。我想,不是每個人都能賺到錢的。網上有一則關於南方土豪和北方土豪區別的笑話:說北方土豪有幾個特點,買家具不問哪國的,而是哪朝的;不再談多少錢,而是有幾個政要朋友;買房不問麵積,而是庭院的麵積;吃飯不點菜,而是點廚子;不再問多少車,而是有幾個司機;穿衣服不問牌子,而是問哪國的裁縫;不聊多少項目,而是幾個上市公司;飯局不問多少人,而是問有哪個明星;娶老婆不找眼前的,而是直接拿遙控板點電視裏的。南方土豪的特點是,從帶金鏈子變成帶佛珠;從遊山玩水轉成結夥辟穀;從喝茅台轉變為喝茶;從西裝領帶變為麻衣布鞋;從搓麻將改為玩德州撲克;從買油畫到收唐卡;從狐朋狗友聚會變為EMBA同學會。我這土豪朋友,具有南方土豪所有的特征,還兼具北方土豪的部份特征。

女士們、先生們,您也在網絡上看過這段子?您身邊也有這樣的土豪吧!對不起,您批評得對,我把話題扯遠了。為了治療抑鬱症,我去谘詢醫生在藥物控製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沒有。醫生說,抑鬱症並不是一種心理疾病,而是生理的病變,因此藥是不能斷的。但是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可以輔助治聞的。醫生說,你要學會放下。放下工作,放下所有的牽掛。

放下。這是另一種心靈雞湯。

這兩個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極難的。這句話的句式結構,你們是不是很熟悉?極難的。極好的。這是什麼體?甄嬛體。不是環,是軒。這個你們也知道?用拚音打字時,你打xuan才能打出來。但是你要說你看過甄xuan傳,別人肯定呸你一臉稀狗屎。明明是“環”嘛。好了,我不亂扯。可以亂扯?我才不上當呢,亂扯多了,你們把我當瘋子。可是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東扯西拉是職業病,習慣了。小說家就是說廢話的人。你看莫言的小說多少廢話。人得了諾貝爾獎,廢話也變得深刻了。我沒得諾獎,深刻的話也變成廢話。您問我和莫言比哪個更好?這位先生您很壞,您是想讓我說我比莫言好,這樣就成為我是瘋子的證據了。我知道,你們想證明我是瘋子,並不是你們好心可憐我想讓我保全一條命,而是如果證明了我是瘋子,說的是瘋人瘋話,行的是瘋人瘋事,我的指控就不存在了,就皆大歡喜了。

剛才說到哪裏了?放下。人生最難做的不是執著,是放下。我也知道,要治我的病,就得放下。我的心事太重,許多的東西積在心裏,不與人言,又放不下,自然就成了病。道理我懂,可我做不到放下。別說全部放下,哪怕放下幾天,放下一點點,於我,都是極難的。記得曾經有電視台為我做過一期紀錄片,主持人問我最大的優點是什麼,我回道說,是執著。問我最大的缺點是什麼,我說,執著。這麼多年來,我認準的目標,一定會去實現,所謂百折而不撓,九死而無悔。所以我才有了一丁點小成績。也正是因為這執著,我現在要麵對你們的審問。自我得了抑鬱症,就漸漸想通了,執著是我最大的優點,也是我最大的缺點。有多少執著,就有多少束縛。如果我不那麼執著,就不會被二十年前的往事糾纏,就不會如此焦慮不安。醫生說旅行是一種好辦法,去到遠方,遠離工作和讓你執著的環境,也許可以幫助你放下。

我決定出去走走。可我不知道能去什麼地方。在我四十五歲的人生裏,還從未出門旅行過。是的,我十五歲就離家遠行,你們稱之為打工,但我覺得是流浪。打工有目的,而流浪漫無目的。我走了許多地方,但那不叫旅行,是奔命。從遠方走向遠方,從異鄉走向異鄉,我一直在路上,但從未有過旅行。朋友勸我去西藏,可我不想去,不是覺得西藏不好,而是去的人太多,太熱鬧,我不想湊熱鬧。我不止一次聽朋友們說,西藏是離神靈最近的地方,去後心靈就得到了淨化,一下子看透許多東西。可是很遺憾,恕我直言,那些說靈魂得到淨化的人,依然在蠅營狗苟地過活。諸位想必有去過西藏的,你們捫心自問,你們的靈魂升華了嗎?還不是明明知道我是個正常人,卻坐在這裏聽我沒完沒了地嘮叨,然後努力證明我是個瘋子。還不是為了一個小科長的頭銜爭得頭破血流,或者為了一筆生意而巴結貪官媚態百出。我有一位寫詩的朋友,據說去了趟西藏靈魂得到升華,寫了一部偉大的萬行長詩。他送我一本,叮囑我一定要讀,說王端午你不讀這部書將是你的損失。他預言這部書會得某個文學獎。我無法將一部詩作的偉大與某個文學獎聯係在一起。托爾斯泰並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這絲毫無損他的偉大。這樣的例子多了去了,我相信,人類的靈魂不會因為你去了某個幹淨的地方而一瞬間淨化,也不會因為你身處紅塵就一定汙濁。況且,我認為,有些過往,不是你去到什麼地方就能從心底抹去的。

——但,我還是決計出去走走。

決計,也未必能成行。我的一個朋友,整天泡在網絡上,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王端午,你知道,人的一生一定要經曆的兩件事是什麼事嗎?我想都沒有想就回答說,出生,死亡。朋友說,老土了吧,人生一定要經曆兩件事,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我沉默了,說走就走的旅行,我做不到,怎麼說也得給單位領導請假吧,還得把工作安排好吧,還得手上有這旅行的錢。至於說奮不顧身的愛情,我有過愛情,但談不上奮不顧身,我要顧的事很多。奮不顧身,似乎隻在小說中讀到過,比如金庸先生筆下的楊過對小龍女的愛,庶幾可稱奮不顧身。現實生活中誰能做到奮不顧身呢?就算你愛上了一個人,你願意為她去死,可你總還要考慮你的父母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再說了,你要真愛一個人,就得好好活下去,奮不顧身算什麼事呢?不是有一句詩這樣說嗎,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這位先生,您責怪我愛顯擺?好,我爭取改。

狗改不了吃屎?

這話也不對,現在誰家的寵物狗還吃那個啊,飯都不吃。

旅行的夢想放了下來。我還得工作,每周五天,朝九晚五。拿一份比起我那在工廠裏勞作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們略高,免強夠養活自己的工資。我是一名文學刊物的編輯,也寫點小說。在十年前,文學期刊麵臨通俗讀物衝擊時,就曾經一片哀鴻,讀者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計。而這兩年,麵臨衝擊的不僅是文學刊物,而是所有紙質媒體。網絡時代,人們不再需要文學,這是我們主編下的定論。我不想和他去爭執。主編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曾經在文學刊物當編輯。他有過輝煌的過往,在編輯部同仁無事閑聊時,他會深情地談起他的光輝歲月。他說那時,凡寄往文學刊物的信,將信封剪去一角是免郵資的。那時的他,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在旅行。去到全國各地組稿。他去過遙遠的北極村,因為那裏有位作家和他通過信;去過天涯海角,因為那裏有位在割橡膠的工人寫了部不錯的小說;他去過西藏,因為要去約一個以描寫西藏而著稱的小說家的稿;那些年,他跑遍了全中國。他對我們講起當下那些大作家,誰誰誰,曾經給他親手織過一件毛衣;誰在半夜去火車站接他的站;還有誰的那部當代文學的名篇是經過他之手編發的;他退過誰的稿;還有誰,雜誌社看中了他的一部中篇,於是請過來,在編輯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給他住下,改稿改了半個月,每天作家改完了稿就會到編輯部來,向他彙報修改的進展。每每講到神采飛揚時,他會突然打住,從過往回到現實,黯然神傷,久久無語。最後,他會說,現在的編輯不再敬業了。他揮手讓我們該幹嘛幹嘛去,他就那樣窩在沙發上,半天都不動一下,像睡著了。他那老態龍鍾的樣子,像一堆爛棉絮。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過去。

唉,回不去了!有時他會說。

人是否能回到過去?除了回憶。回憶並不是真的回到過往,回憶的過往,隻存在於腦海裏,而且,所有的回憶都會有誤差。我們時常會看到一些口述的曆史,對同一件事,不同的當事人回憶起來總會有較大的出入。我相信那些口述者都是尊重記憶的,他們中沒有人在故意說謊,是記憶欺騙了他們。當然,按照霍金的理論,人是有可以回到過去的,那就是美妙的時間旅行。前提是我們能坐上超過光速的交通工具。但霍金的理論,也遇到了一個悖論,那就是我們可以回到過去,但是我們不能改變過去。比如說,我們回到過去,殺死了我們的祖父,那麼就將沒有了我們,未來沒有我們,我們如何能回到過去?霍金認為,我們可以回到過去,但是不能改變過去。這幾年,穿越小說和穿越電視劇很火爆,大多是一些俊男美女,回到過去,生於皇宮之中,與王子或者公主談一場奮不顧身的戀愛。這些穿越劇打破了霍金理論物理規定的範疇,他們改變了曆史。我還看過一種理論,認為我們回到過去,是可以改變曆史的,隻是當我們改變了曆史之後,未來將在宇宙的小徑分岔中走向另一個岔口,我們改變的是一重宇宙,而未被改變的宇宙,依然故我地順著時間前行。

我迷戀時間旅行,但我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實現的。而穿越隻能發生在想象之中。我能做的隻能是空間旅行。但我沒有想好要去到一個怎樣的空間。想法就這樣拖了下來。我不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許多的想法,從來都隻是想法,未曾去付諸行動。我初中時的老師曾這樣嘲笑我,說,王端午呀王端午,你總是嘴上誇誇其談,隻說不做,你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當時我覺得很受刺激。現在想來,老師真的高看我了,如果能做一個思想上的巨人,那是多麼偉大的榮光。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我要出去走走。這城市,讓我有窒息的感覺。隻是,我還沒有選擇好要去的地方。我拿出了一張中國地圖,從雄雞的頭部開始,標出想去的地方,但是很遺憾,我居然找不出一個特別想去的地方。我想,我就是傳說中的超級宅男吧。但生命中總會有許多意外,會突然改變我們的命運。我曾經有一個理論,我認為,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未知的命運,麵對的是無數小徑分岔,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麵臨著選擇,是走小徑A,還是走小徑B,或是小徑CDEFG……每一種不同的選擇,我們未來的人生,都會因此而改變。但這選擇,大多數時候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說,我們走出門坐出租車,坐上哪輛出租車,我們去往目的地的時間都會不一樣,我們遇見的人的順序會不一樣,說出的話會不一樣,後麵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但坐上哪輛出租車,並不是由我們決定的,而是由其它人決定的,比如正好有A打坐出租車,正好坐到我要坐車的地方停車,這一時間,這一地點,他的行動,改變了我的命運,而他之所以坐上這輛出租車,又是由上一次的乘客B所決定的。這位司機的性情,他開車的速度,在一個紅綠燈口,他是搶過去,還是放慢車速等下一個綠燈,我們到達目的地的時間也不一樣,我們本來在下車時遇見張三,現在張三已經離開,我們遇見了李四,說了一番話,做了一番事,我們的人生,和遇見張三,是全然不同的人生。

我經常愛這樣胡思亂想。

我迷戀這樣的想法。人生是無數偶然組成的,但為什麼我們會是這樣的人生,會遇到這樣的偶然?這是否又是我們人生的必然?如果說是必然,那麼,我們的命運,是由誰在主宰?我們是否隻是某個無形力量指揮下的木偶?這樣的想法讓人有些悲觀。那個無形的主宰是什麼?是上帝?是神?還是宇宙運行的物理法則?我更願意相信,這一切,是宇宙運行的物理法則。我甚至覺得,我們每個人的行動,遇見誰,愛上誰,到什麼地方去旅行,不過是量子運行的結果。如果把宇宙看成一個有規律運行的整體,我們每個人的行動,不過是這規律中的一個粒子,從哪裏到哪裏,看似我們主動選擇的結果,其實,背後那無形的力量,就是宇宙的最高法則,就是量子運行的物理結果。我這樣的想法,曾被朋友們批評,認為我否定了人的意義。但我想不出來,那主宰我們的上帝,神,或者菩薩,到底是什麼。或者說,上帝不過是宇宙中的某種最大的定律。就像我在為自己的旅行做計劃,我本擬去到香格裏拉——這又是另一個時尚,這樣說,顯得比較有品位——但我後來去了塞上草原。這都是一念之間的選擇,但我的未來,將完全不同。這不同,當然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但是現在,我收到了來自俄羅斯彼得堡大學孔子學院的邀請,去做文學交流。因為我的一部書稿被譯成了俄文出版,他們請我去和譯者見麵。這樣的一個約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人生,顯然又因此而不同。

我決定赴約。雖然我不懂一句俄語,英文水平也羞與人言。我決定去,隻是因為一句話: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我不止一次說過,我最喜歡的小說家是托爾斯泰。我認為,和他相比,所有的作家都是小作家。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隻讀過他的一部書,那就是《複活》。我記得,這部書是北川留下的。北川出事後,黃德基讓我將北川遺留下的東西都銷毀掉,我將別的東西都扔了,卻留下了這部書。它一直伴隨著我。每次讀這部書,我都會想起北川,想起我曾經的過去。我想,這一切都是天意。而讀到《安娜·卡列寧娜》和《戰爭與和平》,則是在多年以後。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複活》。後來我想,我喜歡的,也許不是《複活》,也不是托爾斯泰,也不是聶赫留朵夫,也不是瑪斯洛娃。我喜歡的,其實是《約翰福音》裏的那段話。但不管怎麼樣,想到能去到俄羅斯,能去托爾斯泰的故居,心裏還是有些小小的激動。

也許,偉大的托爾斯泰能給我複活的勇氣。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辦好護照,我從北京出發,坐上了前往莫斯科的航班。所有的費用,是由一個中俄友好機構負責,我將在俄羅斯呆上一個星期。之前他們已經給我發來了行程安排,到莫斯科之後,我會住在中國大使館的旅館,然後會去參觀莫斯科大學,去看一看克裏姆林宮,紅場,俄羅斯作家協會,在莫斯科,我會做兩天短暫的逗留,然後坐火車前往彼得堡。接下來會和彼得堡大學孔子學院的師生交流,和譯者見麵。餘下的時間,會安排去冬宮參觀。當然,有我最想去的地方,托爾斯泰故居。行前已經聯係好了,有翻譯在機場接我。

整整八個小時的空中旅行,本來以為會十分枯燥無聊。我專門帶上了那本跟隨了我十年的《複活》,在飛機上,本擬重溫這部書。身邊的一位俄羅斯美女讓這枯燥的旅行變得生動了許多。她是北京大學的留學生,中文說得不算流利,但基本的交談沒什麼問題。聽說我是受邀訪俄的作家,她並未對我的身份表示出多少尊敬,甚至於沒有出於禮貌地問我有什麼著作。她說,俄羅斯擁有萊蒙托夫、普希金、別林斯基、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契訶夫、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這樣一長串文學巨匠。我想,她的骨子裏,是不怎麼瞧得上中國文學的。我在飛機上邂逅的這位俄羅斯美女——請原諒,她當時告訴過我名字,我沒能記住。這是我一直頭疼的問題,讀俄羅斯作家的小說,我一直記不清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她在北京大學學習中文,對於中國文學,能說得出名字的,居然隻有李白,杜甫,魯迅。她對我的作家身份表現出來的是漠然,當她聽說我的書譯成俄文在俄羅斯出版時,說,也許,俄羅斯人願意通過您的作品,來了解今天中國人的生活。這句話,很傷我的自尊,但也說出了實情。我想,我的書之所以能在俄羅斯出版,他們看中的並不是我在文學上的成就,而是我的作品寫了當下中國人的生活。但不管怎麼樣,遇到一個懂中文的俄羅斯美女,這八個小時沒那麼無聊。我們聊天,聽她講俄羅斯,她對北京的看法。講她無法忍受的霾。但是她說,畢業之後,她會選擇在北京工作。後來,也許說累了,也許,是飛機上其它人都開始睡覺,於是,她也蓋上了毛巾被睡覺。我也睡覺,時睡時醒。通過飛機上的屏幕,看到飛機在蒙古國的烏蘭巴托上空。我醒來時,天氣很好,下麵沒有雲層,能清晰看見下麵的莽莽雪原。航線顯示已進入了西伯利亞。那俄羅斯姑娘醒來,拿起了一本畫冊翻閱。看得出,她沒有要和我再聊天的意思,於是我打開了電視,戴上耳機,看電影。居然是我的朋友編劇的一部電影,帶著對朋友的情誼,我看完了這部電影。俄羅斯美女又有了談興,我們再東扯西接地聊天。聊我生活的廣州。俄羅斯美女說她到過廣州,不過隻有短暫的一天,她說她很喜歡廣州。於是我對她說,你到廣州,可以找我,我願意為你做導遊。俄羅斯美女於是問我要了聯係電話。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我是在寫一部小說,那麼,遵從小說構思的規律,這個在小說開篇遇到的俄羅斯美女,一定會在小說的後麵出現。這個相遇隻是一個伏筆。其實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小說,這樣的小說顯得太巧合,就顯露出了作家構思的痕跡。我喜歡的那種小說,讀者在讀時,會忘記他在讀一篇小說。他看不見作家的機心。我們在一生中會遇見許多隻有一麵之緣的人。我們在人海裏匆匆相遇,然後再也不會見麵。這是人生的規律。好在,我這不是在構思小說,我可以提前告訴你們結果。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俄羅斯美女。再睡一覺,醒來時,離莫斯科已然不遠了。心裏居然沒有了未出發時的那點小激動。飛機平穩降落,機上的人都鼓起了掌。然後和俄羅斯美女告別,下飛機,經過長達兩小時漫長的海關安檢,我終於是見到了那個寫著中文“接中國作家王端午”的紙牌,並看到了舉牌子的女孩那張黃皮膚黑眼睛的臉。

我朝那中國女孩走過去。沒有語言交流的障礙,一下子,讓我覺得親切了許多。

你好,我是王端午。我說。

矮馬呀,你就是王端午哈!

女孩長相清秀,張嘴說話,卻是東北腔。

我一直不喜歡東北腔,我也一直覺得以趙本山、小沈陽為代表的東北小品和影視劇是惡俗的。他們缺少對人應有的尊敬,喜歡拿人身體的殘缺來說事,諷刺的對象,以底層小人物為主,所諷刺的最大的官員不會超過鄉長。他們的電視劇嚴重醜化了中國農民,並以醜化中國農民為樂事。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他們的表演。有一次在飯局上,不知怎麼就聊起了這些,上海的朋友自豪地說,趙本山、小沈陽,沒文化的呀,不像咱們上海的周立波,那才叫滑稽。另一位朋友說,得,不說周立波還好,一說我想吐了,如果說趙本山小沈陽沒文化,他們從來不裝成有文化的樣子,而油頭粉麵的周立波,完全就是一小癟三。依我看,還是郭德綱幽默,而且有傳統功底。上海朋友說,周立波是喝咖啡的,郭德綱是吃大蒜的呀,沒得比的。另一個說,除了星爺,其它都是浮雲。扯遠了。

那中國女孩說:我叫李晴,木子李,晴天的晴。餓了不?

我說不餓,吃了飛機餐。

李晴就帶我往外走,說車停的離這兒還有點遠。外麵已經很黑。下起了小雨,時間其實才下午四點。

可能要下雪了。李晴說,今年冷得晚,往年這時候,早就下老厚的雪了。

從機場到大使館的路上,李晴一路給我介紹著這是什麼路那是什麼地方。我問李晴是哪所大學畢業的。李晴說,莫斯科大學。我說,曆害。問她學的什麼專業,李晴就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很爽朗。她說她是莫斯科大學中餐館專業。我說還有這樣的專業麼?她又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她沒上過大學,初中畢業,在北京打過幾年工。後來有個親戚在莫斯科開了間中餐館,她過來打工,當服務員,不到一年,就學會了一口流利的俄語。

不過,我是睜眼瞎,能聽能說,隻認得幾個簡單的俄文。李晴說。

我說你很厲害。她說也沒什麼,她們餐館裏的小姐妹,差不多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最多兩年就會了。語言交流不成問題之後,她不想再當服務員,進了現在這家旅行社,當起了翻譯。工資比當服務員高,她說她喜歡現在這份工作。我問她想不想家。她說,一開始想,慢慢習慣了。再說有時她也跟團從俄羅斯到中國。我問她成家沒有。她笑,說,沒成家。談過戀愛,俄羅斯帥哥。不過,吹了,本來也沒指望能有什麼結果。

端午老師,您是端午節出生的嗎?李晴問我。

我說。其實。我是農曆五月十五出生的。

李晴說。那你怎麼叫端午呢?

我說,在我們那裏,把五月初五叫小端午,五月十五叫大端午,我是大端午這天出生的。父母都是農民,也沒上過學,扁擔倒了不認得是個“一”字,也沒給我取一個名。我們那裏的伢子們,生下了就叫個賤名,貓妹姐,狗伢子之類,就像北方人叫牛蛋、狗蛋一樣。我是幸運的,生在大端午這天,沒被叫狗伢子,喚著端午伢子,到要上小學了,老師說得有個大名,也許我父親覺得端午不像個正經的大名,於是給我取了個衛紅,王衛紅。那會兒,“文革”還未結束,叫衛紅是時尚,也是態度。我們村叫衛紅衛國紅兵向陽的一大堆。但在家裏,大人還是叫我端午伢子。我也未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到了我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回家務農,那會兒,我覺得,我是大人了,大人要有大人的名字,不能再被人叫著端午伢子,於是,誰叫我端午伢子我衝誰急。我說我是有大名的,我叫王衛紅,請你們叫我的大名。慢慢的,家裏人也好,鄰居也好,知道我長大了,不能再叫端午伢子了,於是都叫我王衛紅。那會兒正開始辦第一代身份證,當時辦身份證很不規範,上麵的地址姓名都是手寫的。鄉裏辦事的到我家登記時,我不在家,我父親給他們報了王端午這個名字,為此我還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後來,我成了作家,寫書,發現曾經被我厭惡的端午是個詩意而且有文化氣息的名字。

兩人閑聊著,間以對經過的一些著名建築的介紹,感覺機場離大使館挺近的。李晴說這幾天就是她為我服務了。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帶單獨一名遊客。有了李晴的陪同,心裏踏實了許多。到中國大使館安頓下來,李晴說明天早上來接我。道了晚安,李晴走了。睡在鬆軟的小床上,聽著外麵的風聲,心裏居然安靜了下來。什麼也沒有想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天還沒亮。

好久沒有睡得這樣香了,睡眠好,精神了許多。再睡不著,就起來,在使館的大院子裏散步。晚上居然下了一夜的雪,借著路燈的光和雪光,大院裏明明暗暗,清冷而寂靜。到處是高大的樹木,像在森林中。在大院裏轉了一圈,天有點蒙蒙亮了,走出大使館,對麵就是莫斯科大學,像在大森林中一樣。安靜的夜,肅穆而深沉,闊大而莊嚴。散步走了一圈,本以為我是最早的早行人,不想,公園裏,有起得更早的,在跑步。一點也不覺得冷。心境卻有些淒涼。轉回旅館,天還是沒有亮。又鑽進被窩,讀那本《複活》:

他一把抓住她,她隻穿著一件又粗又硬的襯衣,露著兩條胳膊。他把她抱起來,走出房門。

“哎呀!您這是幹什麼?”她喃喃地說。

但他不理她,一直把她抱到自己房裏。

“哎呀!別這樣,您放手,”她嘴裏這麼說,身子卻緊緊地偎著他。

等她渾身哆嗦,一言不發,也不答理他的話,默默地從他房裏走出去,他這才來到台階上,站在那裏,竭力思索剛才發生的事的意義。

房子外麵亮了一些。河那邊冰塊的坼裂聲、撞擊聲和呼呼聲更響了。除了這些響聲,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聲。迷霧開始下沉,從霧幕後麵浮出一鉤殘月,淒涼地照著黑漆漆、陰森森的地麵。

“我這是怎麼啦,是交了好運還是倒了大楣?”他問自己。

“這種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這樣的,”他自己回答,接著就到房間裏睡覺去了。

各位女士先生們,我有必要提請你們注意,能這樣大段背誦小說,事實上,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據,證明我是正常人。

你們會注意?那好,我接著講。

讀到這裏,我的心變得沉重了起來。這是《複活》中,聶赫留朵夫誘奸瑪斯洛娃的那一章。我讀不下去了,將書往後翻,但我內心的平靜卻被打破。我又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我繼續讀書,想以此來讓自己的心得到一絲的安寧。

在姑媽家度過的最後一天裏,聶赫留朵夫腦子裏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內心有兩種感情在搏鬥著:一種是獸性愛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不及預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我再次讀到了這一句。這些年來,我無數次讀到這一句,都會感覺到,偉大的托爾斯泰目光如炬,站在我的麵前。合上書本,我逼著自己什麼都不想。睡覺。但我再睡不著。好容易聽到旅館裏有了人聲,大約是吃早餐的時間到了。我也去用了早餐,兩塊黑麵包,一杯熱牛奶。

這一天,主要的行程是參觀。李晴陪伴著,去看了克裏姆林宮,看了紅場,去了莫斯科大學。並未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心情也沒有一絲的激動。倒是在街邊,無意看到了一組雕塑,是肖洛霍夫劃著船的樣子。我並未認出這雕塑是肖洛霍夫。李晴可能經常帶著遊客到這一處小景點,她告訴我,這是肖洛霍夫的雕像。但李晴除了知道肖洛霍夫是作家,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之外,再不知道其它。她不知道,肖洛霍夫在多麼年輕的時候寫下了《靜靜的頓河》這部巨著,也不知道,這部巨著自誕生之日起,作者就一直被人質疑,因為人們不相信,一個沒有受過良好學校教育的年輕人,能寫出如此深刻的史詩。質疑者中包括後來也獲得過諾貝爾諾文學獎的索爾仁尼琴。而肖洛霍夫卻很奇怪地對此保持著沉默,直到他死去多年,他的手稿被人發現,而蘇聯解體之後,解密的檔案,終於還了肖洛霍夫的清白。

在寒冷的莫斯科,站在肖洛霍夫的雕像前,我開始試圖理解他那種百口莫辯的處境,他不是無法自證清白,而是不能自證清白。他不敢告訴世人,他筆下的格利高裏的原型,原來是被處決的人民公敵。我對著肖洛霍夫的雕像鞠三個躬。

李晴說:你們是同行。

這一整天的參觀,除了在肖洛霍夫的雕像前,我略顯出了一點激動外,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李晴看出了這一點,他問我,端午老師,您怎麼從來都不笑,好像有很重的什麼心事。

我無聲地笑笑。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能和我說說麼?李晴問。

我說:沒什麼。

李晴說:我帶過各種各樣的客人。但像你這樣嚴肅,而且心事重重的,是第一個。你之前來過俄羅斯麼?

我說:沒來過。

李晴說:一般第一次來的客人,還是會比較興奮的,最起碼,也會比較新奇。

我說:哦。我也覺得新奇。

李晴說:可是,你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到。

我說:也許,我過了把什麼都寫在臉上的年齡了吧。

李晴說:你們作家都是這樣心事重重,愛思考一些很深刻的問題嗎?

我說:也許。

第二天,我們坐火車,到了七百公裏之外的彼得堡,到達時,依然是夜晚。在俄羅斯,我最深的感受可能就是夜晚。感覺俄羅斯一天到晚都是黑夜。早上十點天才放亮,下午四點天又黑了。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俄羅斯作家的作品裏,總有一種深沉肅穆而浩大的東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滋養一種審美。很難想象,在這樣廣袤無邊的大地,在這黑夜的肅穆中,能產生“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之類的詩句。就像中國,陝西出陳忠實、路遙、賈平凹,江浙出蘇童、畢飛宇。到彼得堡時,雪下得更大,厚的地方已經沒膝了。下火車,依然有汽車接我們去往旅館。路上沒有行人,也很少見車。彼得堡比莫斯科要冷清許多。車過一座橋,李晴告訴我,這就是著名的涅瓦河。望著橋下那幽黑的河水,那一刻,我忽然感覺,這條河,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我從前是來過的。

我把這感覺告訴李晴。我說:我曾經來過這裏。

李晴說:你們作家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感受。

晚上睡在旅館的床上,我開始回想這感受的來處,我想,是否與我的閱讀有關,或者是看的有關二戰的電影,在我的腦子裏留下的印象。著名的《列寧格勒保衛戰》。872天的圍城,這是戰史上的奇跡。但我很快否定了這樣的想法,我對涅瓦河似曾相識的感覺,應該不是來自於閱讀和電影,更像是在夢境中。在我的生活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有時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我會突然戰栗,產生強烈的這個地方我來過的感覺。有時,和朋友在說話,或是幹一件什麼事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這個場景,是我曾經曆過的。每當這時,我會覺得,我當下的生活是在夢中。又或者,我不過是別人的一個夢。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我分不清。

次日,先是去彼得堡大學,和漢學家見麵,有一個小型的座談。相互交流了對我作品的看法,還有在翻譯過程中的一些難題,比如某些職業,某些植物,在俄羅斯語裏,找不到可對應的準確的譯法。基本上還是以他們提問,我回答居多。好在,孔子學院的師生漢語水平都不錯,普通話有的說得比我這中國南方人還要標準。晚上,去聽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會,欣賞了著名的芭蕾舞《天鵝湖》和《胡桃夾子》片段,去了一家叫“紅樓夢”的中餐館吃中餐。據李晴說,這是彼得堡最為著名的中餐館。一直伴我的司機是位俄羅斯人,聽說去“紅樓夢”吃中餐頗為興奮,說這裏是很高檔的餐館。他對此表示了感謝。但說實話,這裏的中餐水準,與中國南方隨便一家大排檔相比都要差幾個檔次。俄羅斯師傅吃得很開心,連聲稱讚好吃。晚上回到小旅館,李晴和旅館的老板、服務員聊得火熱。原來,小旅館的老板也是東北來的,服務員也是東北的。我回到房間睡覺,聽見敲門聲,開門,是那俄羅斯司機。他神秘地拿出一本小冊子給我看,原來是一本色情活動的服務手冊,上麵有那些妓女的裸照,三圍,價錢,服務電話。大約,這司機看我長得比較像個嫖客,又或者,他接的中國團,通常會有這方麵的需求吧。我笑笑,用這兩天學會的俄語對他說了謝謝。然後將冊子還給他。師傅用極不標準的中文反複強調說,美女,美女。我表示我很累了,想休息,謝謝他。他遺憾地聳了聳肩,走了。

司機走後,我睡在床上,感覺有點累,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手裏拿著一把槍,行走在野外。雪有一尺厚,走在上麵,咕吱咕吱地響。我跨過了一條鐵路,走向一片樹林子,在樹林子裏有個年輕人在等著我。我們要決鬥。我掏出槍,朝年輕人開了一槍,年輕人倒在了雪地上。我嚇得醒了過來,直到天亮,再也沒有睡著。次日的行程是去參觀冬宮。熱愛繪畫的我,居然對葉卡捷琳娜珍藏的那些世界名畫沒有提起多少興趣。晚上,居然又做了相同的夢。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夢並未在我殺死那個年輕人後醒來,我還衝著那個年輕人吼了一句:你這個花花公子,這是你應有的下場。關於這個夢的古怪,直到我來彼得堡的第三天才解開。第三天,安排去參觀普希金故居。聽講解員講述普希金和丹特斯的決鬥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這個夢很可能與此有關。接下來,我聽講解員講解了普希金中槍之後死亡之前的那段時光,聽她講,全彼得堡的人,都守候在詩人的樓下,靜候著詩人病情的變化的消息,隔一段時間,由一位名叫屠格涅夫的年輕人將詩人的情況寫成小紙條貼在門口。屠格涅夫看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普希金的門前守候了一整天,就問老人和普希金是什麼關係。老人說:我不認識普希金,普希金也不認識我,我感到悲傷,是因為,俄羅斯的驕傲走了。

我的眼淚突然洶湧而下。

從普希金的故居出來,我問李晴,能否帶我去普希金和丹特斯決鬥的地方去看看。李晴有些為難,說她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她問司機,司機也不知道。我說我非常想去,希望你幫我。李晴打電話問旅行社的同事,同事可能在告訴她地址,她將手機交給了司機,司機聽說之後,又和李晴說了些什麼。

李晴對我說:離這裏有點遠,我們到那裏,天可能就黑了。

我說:哪怕明天上午的活動取消,我也希望你們能帶我去看看。

李晴說:要不,明天上午去?

我卻一刻也不想等,我隱約感覺到了些什麼,我要去證實。我對李晴講了我連續兩晚的夢境,並描述了我見到的決鬥地周邊的環境。李晴很吃驚,將我的話翻譯給了司機聽。司機哦哦哦地叫了起來,嘰哩呱啦說了一大通。李晴很高興,告訴我說司機也覺得很神奇,他現在也很想去驗證一下我的夢境。

在雪地裏行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汽車駛出城市,進入一條偏僻的小路,在雪地裏順著小路開了有二十多分鍾,眼前出現了一條鐵軌。俄羅斯司機尖叫了起來,李晴卻顯得很緊張。她的手,不自覺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我能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我握了握她的手,說別害怕。順著鐵軌,又開了兩分鍾,司機指著前麵的一塊指路牌興奮地叫了起來。李晴說,就在這裏。我們三人下了車,橫過鐵路,一如我夢中的一樣。這次,是我帶路,我曾經兩次來過這裏,在夢中。跳下鐵路的路基,我們向一處樹林走過去。走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立著一塊石碑。一切如我夢中的一樣,我站在了夢中我所站的位置,在我的前麵,現在是空蕩蕩的。而在我的夢中,前麵站了一個年輕人,那麼,他應該是那偉大的詩人,而我,則是那名劊子手。俄羅斯司機在讀碑文,然後講給李晴聽,李晴再轉譯給我。我明白了,當時,就是在這裏,丹特斯沒有遵守決鬥的規則,提前舉槍射中了詩人。

那種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將我覆蓋。世界像一個無聲的夢境。我不知道,是前兩日我真做了夢,還是眼下正在經曆的這一切,是我的夢境,又或者,我的俄羅斯之行,就是一個夢,又或者,我的這一生,都是別人的夢,比如,那個叫丹特斯的劊子手。他是否會在遙遠的過去,夢見自己成為了一名中國人,然後在夢境的指引來,來到這個地方?

在雪地裏,我站了許久。樹林裏黑了下來,隻有積雪的微光。多麼像我記憶中童年的雪夜。那一年,我八歲,和十歲的堂兄,四歲的堂妹一起在湖裏玩,湖麵上結了厚厚的冰。冰破了,四歲的堂妹掉進了冰窟窿裏。堂兄嚇呆了,我拚命叫救命。有人聽到了我的呼救聲,奔跑了過來,救起了堂妹。一臉嚴峻的爺爺來了,哭天喊地的奶奶來了,堂妹的母親我的二嬸來了,我的父親母親來了。他們將我堂妹救回了家。我聽見堂兄指著我,說是我將堂妹推進了冰窟窿裏。我看見二嬸抓著我母親的頭發,要我抵命。我百口莫辯。我看見父親從屋角裏拎來一把斧子,說要殺了我。我嚇得沒命跑,沒命跑。我躲在了草窩子裏。那一夜的雪反映出的微光,就如這俄羅斯的雪夜。堂妹獲救了。但我們一家,和堂妹一家,卻成了仇人。許多年後,我的孩子都已有當年堂妹一樣大了。我從外鄉回到故鄉過年,堂妹抱著她的孩子,堂兄也在。說起我們童年時的舊事。堂妹還堅稱,說當年是我將她推下水的。我問堂兄,還記得麼,當時是怎麼回事。堂兄黑著臉,不說話。堂妹那年四歲,她的所謂記憶,當然來自於後來她所聽說的,而堂兄當年十歲,他的記憶不會出錯。堂兄沒有說話。我不責怪他,我知道,一個人要麵對自己的罪惡,並坦然麵對,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就像我,許多年來,一直被一樁罪惡所折磨,但我卻沒有直麵的勇氣一樣。站在俄羅斯的雪地裏,樹上,一隻烏鴉發出了兩聲尖叫。我的思緒飛得很遠。

李晴說:端午老師,走吧,我害怕。

俄羅斯司機不停地對我說著“哈啦秀”。他覺得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一個從未到過俄羅斯的人,居然會夢見這個地方,而且夢中的場景和現實一模一樣,一樣的樹林,一樣的鐵路。

晚飯,我和李晴都吃得很少,司機將我和李晴的那兩份紅菜湯和黑麵包都消滅幹淨了。他不停地對我說:這麼說來,你就是那個丹特斯?是你殺死了偉大的普希金。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晚上依舊是回到小旅館。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於是上網查有關普希金和丹特斯決鬥相關文章。我看到一種說法,說丹特斯並不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是個惡棍,而是一位很有風度的騎士。那時的普希金雖然愛著自己的妻子,卻同時和聖彼得堡上流社會的那些女子廝混,那時的彼得堡上流社會,貴族們以豔遇而自豪,普希金的私生活混亂,丹特斯瘋狂愛上了普希金的妻子,他不能忍受心愛的女人受到冷遇。是普希金的妻子策劃了這場決鬥。如果當時死的是丹特斯,也許,人們的傳說中,丹特斯會是另一種模樣。我想起了朋友說的那句話,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這算不算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決鬥總要死人的,丹特斯在拔槍前那一刻,也不能確定倒下的是誰。正在這樣胡思亂想著,傳來了敲門聲。誰會來敲我的門?難道我又開始做夢了,我掐了掐自己,沒有做夢。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李晴。

李晴說:我可以進來嗎?

我將李晴讓了進來。我說: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李晴說:睡不著……我害怕。

我說:對不起。

李晴說:你們作家都是這樣神奇的嗎?

我說:不要害怕,也許,我沒有來過這裏,但之前,我在電視裏,或者在網上,看過這裏的照片,因此我就夢見這裏了。

我這樣安慰李晴。事實上,之前我從來沒有看過有關這方麵的文章,更沒看過相關的圖片。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突然覺得,我接到邀請來這裏,也像是夢一樣不真實。包括我眼前的這位中國姑娘。李晴接下來,做出了讓我感覺更不真實的舉動。

李晴說:我害怕,今晚可以睡你這裏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晴卻鑽進了被窩,伸手將燈關了,說:進來,抱著我。

我遲疑了一下,睡在李晴身邊,我抱著她,親吻她,我們急促地將自己脫得精光。我能感覺到李晴的顫抖。我進入她,感受著她的激情與興奮。李晴在興奮中終於平靜下來,她像小貓一樣蜷在我的懷裏睡著了。而我的腦子卻水一樣清醒。

聶赫留朵夫腦子裏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內心有兩種感情在搏鬥著:一種是獸性愛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不及預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女士們,先生們,這一段,來自托爾斯泰的小說《複活》。如果我的講述是在寫小說,那麼,評論家們,一定會指出,我在這裏大段引用《複活》,是對我所寫的小說主題的一種互文。我居然能將這一段背誦下來。看著身邊的李晴,我發現,我的心情,和聶赫留朵夫何其相似。那一瞬,我想到了遠在中國的夏天。對了,夏天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她是我的……怎麼說呢,我們相愛,從精神到肉體,但我們都沒有和對方結婚的打算。自從離異之後,我對結婚再沒有了激情,而夏天,她對愛情能持續一輩子表示絕對的懷疑。她不想用一紙婚約來維係兩個人的關係。說遠了,說回我在俄羅斯的事。看著身邊甜睡的李晴,我想,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還有三天我就回國了。我輕輕吻她的唇。

李晴醒了,她發現我沒有睡著,將身子往我的懷裏鑽,豐滿的胸和我貼得更緊。

李晴說:你在想什麼?

我說:沒什麼,睡吧。

李晴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女人。

我說:我從來不用好人和壞人這兩個詞來評價人。

李晴說:你回國了,一切就結束了。我從來沒有和別的客人這樣過,你是第一個。

我說:什麼都不要說。

李晴說: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對不起你太太。

接下來的旅程,突然變得生動了起來。我們像一對情侶,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天,在彼得堡,我們逛街,參觀托爾斯泰故居。我居然沒有了之前想象的激情,我的心不在托爾斯泰的身上,也不在聶赫留朵夫的身上,也不在瑪斯洛娃的身上。

李晴說:端午,你的臉上有笑容了。

我說:那是因為你。

這樣的歡娛並不長久,接下來的一天,我們都感受到了分離的味道。李晴說她哪裏都不想去,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們沒出門,在旅館的房間裏,除了做愛就是睡覺。醒來之後繼續做愛,累了之後就睡。女士先生們,我們瘋狂做愛的細節就不一一描述了,相信你們對這些感興趣,但我不想滿足你們的興趣。

您沒有興趣?這位女士,我保留我的看法。

再後來,我們坐上了從彼得堡到莫斯科的火車。送我到機場時,李晴說她不想在俄羅斯呆了,想回國,想去廣州找我。見我沉默無語,李晴笑了,說看你看你,嚇死了吧。我不會去找你的。李晴笑著,卻哭了。

李晴說:完了,我愛上你了。好在,今天就分手了,如果再多一天,我怕我賴上你。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一直在睡覺。昏昏沉沉。一切都像是夢。回到了中國,回到了廣州。我並未因為這次旅行而快樂起來,心事反倒更沉重了。我變得愛看電視裏的新聞節目,這段時間,烏克蘭局勢動蕩不安,俄羅斯兵進克裏米亞,俄羅斯成為了電視新聞節目的焦點。但我關心的並不是烏克蘭的局勢,也不是克裏米亞,更不是俄羅斯,而是這些節目會讓我感到親切。我開始想念李晴。說實話,我並不愛她,她那帶著東北腔的普通話不是我所喜歡的。她也算不上美女,我們唯一心靈相通的地方是,我們都是漂泊者,我離開家鄉,在外漂泊二十多年,她遠離中國,那種孤獨無依更甚於我。回想起我們做愛時的情形,我們在對方身上找到的並不是愛情,而是一種相互取暖的感覺。可是,我會想念她。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再見麵了。我不會再去俄羅斯,她也不會離開俄羅斯到廣州。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也不是逢場作戲。有時我就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是否還會和她這樣,有時我想會的,有時我又想,不會。我整天變得迷迷糊糊的,白天昏昏沉沉,到了晚上又無法入睡。我起床,想到外麵四處走走。那時我並不知道,我會成為一個收腳印的人。

女士先生們,請你們有耐心一點,我說了這麼多,似乎一直沒有說到重點上來。請原諒,作為一名小說家,在陳述犯罪事實的時候,依然改不了小說家的職業病,我講述的這一段,在你們看來,可能與我的犯罪事實關係不大,可在小說家看來,這一段,卻是一篇小說重要的引子,是引導讀者進入小說家鋪設的精神空間的鑰匙。如果你們是評論家,你們會從這一段講述裏,找到一些關鍵詞,比如艾略特的《荒原》,比如《複活》,比如莊周夢蝶的東方生命觀,比如時間旅行,比如我所提出的每個人都在改變別人的生命觀,比如回憶的真實與虛假性,當然,還有一個人的救贖之難。從小說的技術角度,我還在這一段的講述裏,為後麵的故事埋下了伏筆。可惜,我再沒機會寫小說了。我的生命即將終結。

第二章

女士們、先生們,下午好:

感謝你們再次來聽我嘮叨。你們想聽什麼呢?你們也可以提出感興趣的問題,這樣我好有針對性地講述。您問我,收腳印是怎麼回事?那我就講講這事吧。

你們知道,我出生在湖北荊州石首市調關鎮南湖村,不用這樣強調?那好,我說這些,是想提請你們注意一點,我出生的地方人稱荊楚大地,屬古楚國。你們都知道高山流水的典故。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我的故鄉。因此,我們那個鎮名叫調弦鎮,調關是1949年後改的名字。調弦,是說當時俞伯牙在這裏彈過琴。鎮所緊挨著長江,鎮南十公裏處有村莊名叫指路碑村,是當年鍾子期來訪俞伯牙時,向樵夫問路,樵夫給他指路的地方,再下走三公裏,就有一湖,湖邊有高山。地名伯牙口,據傳是俞伯牙居住的地方。

扯遠了?與收腳印沒有關係?有關係。請稍安勿躁,聽我慢慢道來。

我的故鄉在古楚國,荊楚文化對我們影響深遠。楚文化的一個核心是巫鬼文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老人說過,有些人能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期臨近前半年,或者一兩個月,就成為收腳印的人。每天晚上,別人睡著之後,他會把自己這一生所走過的腳印都收起來。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天半夜,聽見母親在和父親說話。母親在哭,父親在安慰她,讓她不要胡思亂想。我聽見母親說她看得真真切切,一連兩個晚上,母親都看見了我外公,外公在屋裏轉來轉去。而我外公,那時在離我家四十公裏之外的五七幹校接受教育。母親說外公來收腳印了,這就意味著外公將不久於人世。果然,過了不到兩個月,我外公去世了。記得那是一個大雪的冬天,我正在參加小學一年級的期末考試。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深。後來,我也不時聽到誰誰開始收腳印的傳言,但我從來未見過收腳印的人。聽說,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回頭收自己的腳印,而能看見收腳印的人則是更加的少。聽母親說,其實不是人,是人的魂。我問母親,為什麼要收腳印呢?母親說不知道,老輩人都這麼傳,也許,是想把一輩子的念想都收回去吧。

在我讀小學四年級時,隔壁的孫婆婆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孫婆婆是個叫花子,據說她四歲就成了孤兒,一直乞討為生,解放後才在我們村安定了下來。她無兒無女,大集體時,在村裏幹點活,有碗飯吃,分田單幹時,她已經老了,分了一畝三分地,她也幹不動,就又開始乞討為生。據說她是入過丐幫的,輩份很高。我們那裏有個乞丐頭目,據說是丐幫幫主,名叫李錫北,金銀銅鐵錫,他是錫字輩,而孫婆婆輩份比他還高。李錫北橫行數縣,大小叫花子都怕他,他卻獨怕孫婆婆,因為孫婆婆輩份比他高。孫婆婆病在床上,快死了,沒有親人,李錫北就派了兩個小叫花子照顧她。小叫花子並不用心,我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隔幾天,就去幫孫婆婆換衣服,擦身子。有一次星期天,我釣了條大鯽魚,母親煨了鯽魚湯,就給孫婆婆端了去。我也跟著去了。孫婆婆那時已經不行了,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母親給她端鯽魚湯時,正好是她清醒的時候。母親喂她喝了幾口鯽魚湯,孫婆婆就感動得流眼淚了。母親勸她說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孫婆婆說她不怕死,她知道自己沒幾天了。

孫婆婆說:好累啊,兩條腿累得動不了。

母親就幫她按摩腿。

孫婆婆說:走了太多的路,太多的路,河北,山東,河南,江西,湖北,太多的路,收都收不過來,要跑,比風還快。

母親說:婆婆,您走那麼多路幹嘛。

孫婆婆說:我要收腳印,我這一輩子,天天在走路,要飯啊,逃荒啊,頭次革命,二次革命,你打過來他打過去,到處是兵,躲兵災啊,後來又跑老東,我這一輩子,幾十年,都在路上跑,腳印太多,收都收不完。

母親說:婆婆,您是在收腳印啊。

孫婆婆說:收不完,收不完啦,我好累,我要睡了。多謝你啊,讓我死前,可以喝這麼香的魚湯。多謝,多謝,多……

孫婆婆後麵的謝字沒有說出來,頭朝傍邊一歪,我聽見了一聲沉重的歎息,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累都歎出來一樣的沉重的歎息,我這輩子再也沒有聽過這樣沉重的歎息了。孫婆婆死了。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有人死在我眼前。母親拉著我,讓我給孫婆婆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母親說:端午我兒,孫婆婆保佑你的。

母親回到家,找了一點錢紙,也就是冥幣,給孫婆婆燒了斷氣紙。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長大後,回憶起家鄉,回憶起童年,總會想起孫婆婆的死。想起孫婆婆說她累,說她收腳印收不動了。

各位女士、先生們,你們知道收腳印是怎麼回事了吧。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以為我是在說瘋話,我很清醒,也很認真。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我就是在變成了一個收腳印的人之後,才開始認真謀劃殺人的。

從俄羅斯回來半個月後,有一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見床前站了個陌生人。我一下子就靈醒了。我家的門窗明明關得緊緊的,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很快就意識到,他不是人,是鬼。我看了一眼在身邊熟睡的夏天,我怕嚇著她,於是輕輕下床,走到客廳。那鬼也跟我走到客廳。

我對那鬼說: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那鬼說: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鬼。

那鬼麵目模糊不清,仿佛是頭牛的樣子,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得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遙遠的歲月深處飄浮而來,但是卻清晰得很。

那鬼說:我是地獄專司勾魂的牛頭。你該明白,我來找你幹什麼了?

我說:你是來勾我魂?

那鬼說:你的陽壽快到了,我來,是知會你一聲,有什麼心願未了,抓緊時間。

我問那鬼:我還有多久可活。

那鬼說:六個月。

我問:我會怎麼死?病死,還是意外,比如車禍之類?

那鬼說:此乃天機,我也不知。

那鬼又說:從今天起,你就成了收腳印的人,你可以回到過去,將你這一輩子所留下的腳印都收起來。

我問那鬼:收起腳印有什麼用?

那鬼說:每一枚腳印就是一個記號,你回收腳印,就能把自己這一生重新看一遍,就像看電影一樣。

我問那鬼:看一遍又有何用?

那鬼說:重看一遍,了卻人世心願。你這腳印收了,輕裝上路,下輩子才會繼續轉世為人,否則,你會轉世為牛為馬為豬為雞,深陷六道輪回,受無盡苦。

我說:世間苦,莫過做人苦。寧願下輩子為牛馬,少了那麼多思想,就少了那麼多痛苦。

那鬼冷笑道:你非牛非馬,焉知牛馬之苦。

我說:鬼大人,我這樣稱呼你可否。看您模樣,莫非上輩子是牛馬?

那鬼說:不要叫我大人,我不過無名小鬼一枚。我上輩子是頭牛,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母親生下我,不到半歲,我就被賣到另外一家,和母親生生別離,從此再沒見過它。我長到一歲時,有天早上,主人將我綁在一棵大樹上,我知道情況不妙,但我沒有跑,想跑也跑不掉,主人拿了個尖銳的木樁子,刺在了我的鼻孔裏,那鑽心的痛,我成為鬼之後還依然記憶深刻。自從我的鼻孔裏被刺進了一根木樁,主人在木樁的一邊係上了繩子,我就失去了自由,被人牽著鼻子走。有時我也想反抗,但主人一拉繩子,鑽心的痛頓時會消解我反抗的勇氣。經過最初的幾次反抗,我明白了我這一輩子的命運,反抗是無效的。我開始變得認命。但那時我尚未成年,不用幹活,除了失去自由,我的生活還算安逸。主人也不是總將我係在樹樁上。春天到了,他會將我放在河岸邊的草場任我自由活動,撒歡撒野。第一次放我自由的時候,我錯會了主人的意思,以為我真正自由了,吃著草,撒著歡,越走越遠。年長的牛見我這樣,提醒我說,小夥子,不要亂跑,跑遠了,主人找不著你的。我不屑一顧地說,找不著我正好,那樣我就自由了。自由,老牛們冷笑了起來,說,你為牛馬,何來自由。我說,不自由,勿寧死。可是我錯了,我很快被主人發現了,我看見主人手裏拿著長長的鞭子朝我跑來,於是我想,我得跑,我要自由。我撒歡地跑。很快,我聽見主人在喊人,前麵有人堵了過來;我往右跑,右邊有人;往左跑,左邊也有人;我想,我要衝過去,我衝了過去,但鼻子一陣刺痛,繩子被人抓在了手中。疼痛讓我一下子四腳無力,所有反抗的想法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主人跑了過來,氣喘籲籲,接過我的韁繩,然後舉起鞭子對著我猛抽,邊抽邊用最下流的人話問候我的母親。我躲著他,但鼻子被人牽著,躲不了。我聽見了主人的同伴們在笑,我聽見了我的同類們發出沉重的歎息。我聽見老牛們說,孩子啊,都告誡過你,不要跑,不要試圖反抗,反抗是沒有出路的,你就是不聽,還是太年輕啊。自由,民主,人權,那是人類的價值觀啊,你我為牛馬的,偏要去信那些有害的東西,幼稚啊。後來,我又長大了點,我再沒想過要跑,但是主人開始教我幹活了。我要學會耕地,拉車,幹一切沉重的體力活。這還罷了,我年輕,有力氣。有一天,主人將我係在草場任我吃草,我忽然聞到了風中吹來一股很好聞的味道,那味道讓我著迷,讓我興奮,讓我躁動不安,讓我春心蕩漾。我仰起頭,將鼻子朝向氣味來的方向,我貪婪地吸著那好聞的氣味,然後,我看見了在離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頭漂亮的小母牛在吃草。我看見小母牛的生殖器上掛著亮晶晶的液體,那好聞的氣味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我一下子有了生理的衝動,下麵那東西膨脹了起來,從包皮裏亮出了血紅的一長段,下麵火熱一樣發脹。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朝小母牛喊,親愛的,我愛你。我朝它跑過去,小母牛聽見了我的召喚,也朝我跑過來,可是才跑了幾步,我的鼻子一陣刺痛,我不能再往前跑了。我喊小母牛,讓它跑到我這邊來,小母牛跑了幾步也不能跑了,它也被鼻子上的韁繩拴死了。我們兩牛之間,相距隻有幾步遠,可是這幾步,真是咫尺天涯呀。我們就這樣,隔著這天涯,說著無盡的情話。小母牛身體散發出好聞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大腦,讓我終於有了戰勝一切的勇氣。我不顧一切,為了愛情,我願意拋卻自己的生命。我的小主人,在牽我吃草的時候,喜歡讀書。我聽他讀過,生命曾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可是現在,我覺得,別的自由我可以不要,可是你們人類怎麼能剝奪我愛的自由?我不怕痛。小母牛也在鼓勵我衝破韁繩的束縛。我開始用我的腳踩踏韁繩,用角頂著韁繩在地上死勁碾壓。終於,在我的努力下,韁繩被我弄斷了,我衝向了小母牛,我親愛的小母牛,我美麗的小母牛。我這一生一世最幸福的時刻來到了,我胯在了小母牛身上,我是英雄的小公牛。這是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愛情,唯一的一次性愛。真幸福啊,那暈眩的感覺。我聽見了主人的叫罵聲,我看見主人朝我跑了過來,但是我不管,堅持趴在小母牛的身上,任主人怎麼抽打我,怎麼拉扯我的韁繩,我就是不下來,我要將我雄性的力量全部給我親愛的小母牛,我做到了。沒有想到,這是我另一個噩運的開始。主人將我牽回了家,係在樹上,一天沒讓我吃草。一夜,也沒讓我吃草。我不再乎,我知道主人不會讓我餓死的,我是他的財產,他得讓我幹活。於是,這一晚,我都在回想我的小母牛,回憶在小母牛身上那幸福的感覺。我想下一次我還會這樣,我找到了對付韁繩的辦法,我有角,我有蹄,我有不可壓製的力量。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第二天一清早,主人將我從牛棚牽了出去,牽到一處空曠的地方,將我的鼻繩緊緊挨著一根木樁係緊,讓我沒有了活動空間。我隻能圍著這木樁轉動我的屁股。我的蹄,我的角,都派不上用場了。他們很快又在我的後腿上拴上了繩子,將我的後腿也栓緊在木樁上。我連轉動屁股都做不到了。我想,完了,因為昨天的幸福,我要付出代價,看樣子,今天怕是一頓好打。我想錯了,主人對我的懲罰之惡毒,比打要勝過一千倍,一萬倍。當我看見那個傳說中的牛見愁時,當時就尿了。我聽說過他的大名,在我能有相對自由在草場上吃草時,我聽說過他的大名,聽說他殺死的牛不計其數。我想,難道就因為我的一次愛情,主人要殺死我?牛見愁和主人說說笑笑,走向了我。看見他那陰森森的笑,我的腿發軟,一下子又尿了。牛見愁過來拍拍我有屁股,又摸了摸我的蛋子,說,好個小騷牯子。我憤怒地喊,你要幹嘛,你摸我的蛋蛋幹嘛,牛可殺不可辱。可是牛見愁不理會我,繼續摸著我的蛋蛋,我想給他一蹄子,可是我的腳被拴住了。我想回頭給他一角,可鼻子的痛鑽心,我無法轉身。突然,一裂刺痛從我的蛋蛋上傳來,我痛得跳了起來,但腳被拴住了,我跳不動。我感覺蛋蛋痛,然後,什麼東西從我的身上被割掉了。我看見牛見愁手裏抓著一團血糊糊的東西,那東西還在跳動著。牛見愁走到我的麵前,將我的蛋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小騷牯,你它媽的爽過了,壞了老子的一盤好菜。當時我就瘋了,天啦,這變態的牛見愁,居然將我的蛋蛋割掉了。我聽他和主人說,他們還要將我的蛋蛋拿去炒來下酒,更可恨的是,他還憤憤不平,說沒和小母牛日過的公牛蛋蛋味道鮮美,日過之後就有騷味,不好吃了。這是什麼世道,還有什麼公理可言,他割了我的蛋蛋下酒,還指責我的蛋蛋不夠鮮美。我寧願他殺了我,也不願他割我的蛋蛋。經過幾天的休息,蛋蛋的傷口愈合了,也不痛了。我獲得了自由,在草場上,奇怪的是,當我聞到小母牛身上傳來的好聞味道時,居然沒有了反應。身體沒有了反應,心理也沒有了反應。我又見著那頭小母牛了,小母牛對我說它懷上我的孩子。我還想和它說幾句話,它冷冷地離開了我。我還聽到其它小公牛們在嘲笑我,說我被鬮了再也幹不成事了。我還聽見老牛們在說,割了就好,割了就安生了,不割終是個禍端。你以為你能反抗嗎?這就是反抗的後果。自由,愛情,笑話。在被人專製的世界裏,哪裏會有我們牛的自由與愛情。還有老牛對那些幸災樂禍的小公牛們說,你們不用得意,過不了多久,你們也會被割掉的。小公牛們就都悲傷地低下了頭。我悲哀地想,這就是我們牛類的命運,沒有自由,沒有愛情,連反抗的勇氣和意識都沒有了。我認命了。後來,我努力幹活,一直到老得幹不動活了。那天晚上,主人給我喂了格外多的草,還將我身上的毛用刷子刷得幹幹淨淨。我預感到,我的死期到了。我不悲傷,因為做牛這輩子,痛苦多於歡樂。小鬼在前一晚通知我,讓我將腳印收回,收腳印時我才發現,我這一輩子活動的空間如此之小,除了田間就是草場和牛棚。當我收到和小母牛在一起的那些腳印時,我回憶了這一生最幸福的那短暫的時光。我將那腳印珍藏了起來。清晨,主人將我牽到了空曠的場子上,在那裏,我曾經失去了蛋蛋。這一次,我知道,我的生命要結束了。我聽見了牛見愁的聲音,還有小牛見愁的聲音。牛見愁老了,他不再動手,他指導著小牛見愁。小牛見愁一手拿了柄鐵錘,一手拿了根尖銳的長鐵釘朝我走了過來。我的眼淚下來了,我不是怕死而哭,我是為這為牛的一生而哭。我已經將所有的腳印都收齊了,下輩子我不再為牛,我將轉世為人,我要成為小牛見愁的兒子,不是為了繼承他的殺牛手藝,是為了讓他給我當奴才。我知道,人間所有為父母的都是兒女們的奴才。我要成為小小牛見愁,讓小牛見愁為了我死幹活幹一輩子。我的眼淚沒有讓小牛見愁手軟,他將釘子對準我的死穴,手起錘落,我就成為了鬼。我現在是牛鬼蛇神了。過幾天,我就可以脫生為人,而且,我將成為小牛見愁的兒子。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要笑。當我們笑話那牛的命運時,不是一樣,有人在笑話我們的命運麼?我們的命運,與那牛的命運,其實是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的。我不是在編瞎話。那鬼對我說起了它為牛的一生,讓我感觸很深。小時候,我家也養過牛,我覺得,牛幹活,雞下蛋,殺豬吃肉,天經地義,我從未從它們的角度去思考過它們是否有痛苦,它們怎麼看我們人類。那鬼說過,收起過去的腳印,就可以再次重溫這一生。那些幸福的時光,當然,還有那些,讓我負疚的過往。我突然明白了,回到過去,除了霍金所說的時間旅行之外,還有另一種方式。又或者,收腳印就是時間旅行。

你們會覺得,我所說的這些是迷信。其實我們現在認知的科學,曾經也被認為是迷信。我們的前人,堅信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比如天圓地方等等,可是當科學發展到另外一個層麵,我們發現,前人堅信的科學,是那樣的幼稚可笑。同樣,一百年後,兩百年後,我們的後人看我們這個時代,一樣會覺得,我們現在堅信的科學,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是可笑的,是幼稚的。當然,我們還是可以用一些非主流的科學,來解釋收腳印的可能性。我讀過一本書,說我們人類其實是兩種生物的合成體。就像是寄居生物一樣,我們的肉身是宿主,而在我們的身體裏,寄生著另一種名叫“經絡”的生物。“經絡”來自外太空,他們星球上的能源被耗盡了,於是他們就在太空中漂浮,到處尋找合適的宿主,後來他們來到了地球,發現了人這種生物有著完美的身體構造,但是沒有智慧,於是他們寄居在了“人”的身體裏,與“人”的肉身結合,組成了我們,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按照那本書的說法,西方的醫學,主要是治療我們的肉身也就是宿主的疾病,而中醫主要是治療外來生物“經絡”的疾病。人為什麼會生病呢,就是要肉身和寄生的生物“經絡”之間之去了和諧。我當時讀那本書,覺得這說法很好玩,但也就是異想天開胡說八道而已,當那鬼對我說起收腳印的事,而且,有一天,我真正走向了過去,並收起我在歲月深處留下的腳印時,我突然想明白了,其實,那回到過去的並不是我的肉身,也不是所謂的鬼魂,而是寄居在我們肉身裏的那個高度智慧的外星生物“經絡”,當然,我們也可以叫他“靈魂”。我們的肉身可以是不自由的,但人的靈魂,是無限自由的。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用交頭接耳,也不用大驚小怪。你們一定在想,這鳥人果然腦子有問題,你們一定已經在心裏下了定論,認為我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尊貴的女士先生們,請你們稍安勿躁,我的腦子沒有毛病。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有外星人存在,宇宙如此之大,憑什麼隻有我們人類有高度的智慧。後來我明白了,其實,外星人就在我們的身體裏,我們每個人都是外星人。你們不要因此而認定我的腦子有毛病。在好萊塢,有許多的大導演是相信外星人存在的,他們認為,在遠古時代,有外星人來到我們地球,與在地球上生活的我們的祖先結合,於是,我們人類中的一個支係,體內有了外星人的遺傳。人類中那些偉大的人物,那些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政客,也就是所謂的精英,大多是外星人的後代。我不太相信這樣的說法,這樣的說法把人類分成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是外星人的後代,他們生來就是精英,而我們這些屌絲生來就是屌絲。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因此,信奉這種歪理邪說的人都是所謂的成功人士,他們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優越感,覺得他和我們不是一個人類。當然,我們不是一個人類,這話是馬克思說的,馬克思還說,人是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兩句話,近年來,被底層文學的研究者們引用得比較多。我是一個打工仔,我因寫作底層生活的小說而獲得了名聲、地位、金錢。有人稱我是底層打工者的代言人,我曾明確反對過,我說我不是誰的代言人,我無權替誰代言,也無法替別人代言。我連自身的罪惡都無法麵對,我隻想做一個人道主義者,然而事實上,我曾經是一個惡棍。我喜歡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裏都寄居著一個外星生物的說法,這樣的說法起碼是平等的。你的身體裏有外星生物,我的身體裏也有外星生物。我說這些,是想提醒你們,不要以為我的腦子出問題了才扯出這些歪理邪說。

好,我繼續講故事。那鬼走後,我開始想,我會因為什麼而死呢?除了抑鬱症,我並沒有其它大病。半年前,單位組織體檢,除了脂肪肝和高血脂之外,我的身體基本健康。排除了短期內死於疾病的可能性,我想,那麼,也許我會死於車禍之類的意外。不去想它了,反正,還有半年我就要死了。我現在想的不是怎麼去死,而是,在這死之前,我還要做些什麼事。哪些是我未了的心願。我要將未了的事都盡可能了卻,我要將我牽掛的人都安排好,盡我最大的努力。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在得知死期將至後,我的內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看問題,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了起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湖北老家。自從十六歲出門遠行,我一直在外奔波,後來在南方定居,已經有十年沒有回過湖北老家了。孔夫子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則不孝。按這樣的說法,我是大不孝的。但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孝子。特別是這十年,我的經濟情況有所好轉,不再居無定所,而且父母也已老了,我每個月都往父母的銀行卡裏存上生活費。父母的晚年是幸福的,起碼我這樣認為。他們不用下地幹農活了,不愁吃穿,還有錢去打點小牌,這是農村唯一的娛樂。他們從來不會為輸了點小錢而擔心。我對父母說,你們想打牌就打吧,輸點就輸點,隻要你們開心。有幾次,到了過年時,我還會讓父母到南方和我一起過年。我也曾想過接父母一起在南方生活,但他們不習慣城裏的生活,說住在農村更好。再者,父母也看不慣我混亂的生活,沒節製地抽煙,喝酒,將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父母最近一次來廣州小住是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和前妻離婚已經兩年,對於我拋棄了賢良淑德集於一身的前妻和即將要麵臨高考的兒子時,父親曾經發誓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並對我前妻說,從此以後,我們多了一個女兒,少了一個兒子。但父親的決絕並未讓我回心轉意。對於我的離婚,我父母一直不能理解,我和前妻沒有過爭吵,我們的家庭生活一直很和睦,兒子聰明懂事。我沒有理由離婚。父母不知道,在我和前妻離婚之前兩年,我們已經沒有了夫妻間的性生活。兩年,我甚至都沒有過性的衝動。事實上,在我和前妻二十年的婚姻裏,我們很少有性生活,兒子的來到像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和前妻離婚之後,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或者說,像親人一樣。前妻每周會來一次我住的地方為我打掃衛生,將我那堆積了一周的衣服洗幹淨,我們會像朋友一樣聊天。直到前妻重新找到了一個男人並結婚之後,我們才少了往來。離婚之後,朋友同事們幫我介紹過幾個女友,但沒有一個能交往超過一個月,因為再沒有女人像我的前妻一樣,能忍受我的髒亂超過一個月,就算能忍受我的髒亂,也沒有人能忍受我在性愛上的無能,若隻是無能也還罷了,不怕你們笑話,我想,我在這方麵,還有點小變態。沒有一個人能如此忍受我。如果我是一個大富翁,當然不乏能忍受的人,而事實上,我隻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窮光蛋。我父母在廣州小住的那段時間,正是我在不停相親的高峰期,父母對每一個我帶回來的女人都滿意,雖然他們說,沒有一個比得上劉梅。劉梅是我的前妻。但父母都勸我說,端午,你年紀不小了,又沒什麼錢,人家看得上,就快點找個人結婚。父母以為他們的兒子在挑別人,他們對我不停換著帶女人回家表示無法容忍,於是,父親再一次宣布了和我斷絕父子關係。雖然他從來未拒絕過我打進他賬號上的錢。而且沒有錢了,我母親就會打電話來。不管怎麼樣,我是愛他們的。現在,我要死了,而我的父母,將要白發人送黑發人,要經曆老來喪子的悲痛。我想我得回家,陪陪他們,盡盡孝。

我請休了這一年的年假,回到老家,陪了父母一段時間。我回家,父親還是不理我,但看得出,他還是關心我的。母親很快就原諒了我,隻是,二老為我的婚姻操心。他們認為我四十五歲了,再找個人結婚還可以再生個孩子。因為兒子跟隨了前妻,父母認為,我將來老了,身邊應該有個人。我對母親說,有兒子有什麼用呢?你二老也有兒子,可兒子照樣不在身邊。母親說,還是不一樣的,你不是每個月都寄錢回來麼?在家住了三天,就和父親吵了一架。原因是母親又張羅著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不到三十歲,男人死於癌症,有一個女兒。母親說,有個女兒好,女兒長大就嫁人了。我不想去相親,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我不能說我快死了,就借口說我怎麼樣也算個城裏人,是不會找個農村女人的。父親當時正在喝酒,我父親每天三餐,早中晚都要喝酒,喝完酒就愛教訓人。我出門打工之前,父親一喝酒,我們兄妹們就跑得遠遠的。這次回家,我想,父親教訓我,我就當個好學生,坐在那裏聽他老人家教訓。前兩天我做到了,但這一次,我那不娶農村女人的話剛出口,父親就勃然大怒,一耳光摑在了我的臉上。我還記得,上一次父親打我耳光是在我十五歲時,那一年,我中考落榜,父親勸我去複讀,我不去,父親送了我一記耳光,我從此離家出走,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現在,我的兒子都上大學了,父親居然打我耳光。但我沒有說什麼,甚至我都沒有站起來。

父親在摑了我一耳光之後,憤怒地說:你老子是農村人,你媽是農村人,你祖宗八代都是農村人,農村人怎麼啦,白眼狼,吃了幾天城裏飯,就瞧不起農村人了?

母親過去拉著父親,說:你看你,端午都快做爺爺的人了,你還動手打他。

我父親說:活一百歲,也是我的兒子。

我父親說:明天給老子去相親。

我已經有三十年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脾氣了。我說:好,明天去相親。

第二天,我去相親。女方長得很清秀,也不像在農村幹農活的,一問,果然是長期在外麵打工。在工廠裏,還是個組長。而她打工的長安,是我曾經打過工的地方。我們的話就多了。

她居然說:端午作家,我讀過你的書。

這讓我很吃驚。

她說:很多打工的都曉得你。

我們聊了幾個小時。媒人以為我們肯定能成,隻要我能看得上她的話。我對她實話實說了,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害你,我是快死的人了。

她問我怎麼回事,我沒有對她講那鬼的事,我知道,這樣的事,對她講了,她也不信,以為我是在找借口回絕她,這樣她會很傷自尊。

我對她說:其實,我得了絕症,活不久了。我回家,就是想陪陪父母,我沒有讓我父母知道,希望你也幫我保密。如果媒人問你,就說你沒看上我,昨天我說不來相親,我父親已經給我過一記老耳光了。

相親失敗,是人家看不上我。父母親無話可說了。

我父親說:怎麼樣,你還看不上農村人,人家還看不上你呢。

又憤憤不平地說:不過在工廠裏打工的,你這麼大的作家,她倒看不上?她想嫁什麼人,想嫁個皇帝當娘娘麼?

後來幾天沒有相親。在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父母就不停地催我走,說你這麼久不上班了,領導會有看法的。我想對父母親說,去他媽的領導看法,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會在乎什麼領導的看法呢。可是我這樣呆在家裏,父母反倒不安心了,問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是不是被單位開除了。我說沒什麼,就是想和你們在一起多呆幾天。

母親說:端午我兒,你看上去不對勁,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有什麼事瞞著我。現在電視裏天天打老虎打蒼蠅,你是不是做了什麼違法亂紀的事了?

在父母的眼裏,我是公家的人,是公家的人,就會有貪贓枉法的可能。

我笑了,安慰母親,說:您放心,你兒子一沒權二沒勢,蒼蠅都算不上,充其量算一隻蚊子,中央號召老虎蒼蠅一起打,可沒有說打蚊子。。

母親說:看你這次回來,總是不對勁,臉色發黑,是不是生病了?

我說:沒病,你兒了的身體好著呢。

母親說:好什麼好,你才四十五歲,前天看你提一桶水都氣喘,你爹說話就八十了,提一桶水還不喘呢。

我想我得走了,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還有許多的心願要了。在家裏陪父母住了十天,給父母的卡裏存上了十萬塊錢,我是個窮光蛋,這是我能給他們的最後的養老金了。我又回到了南方。回來之後,我去了趟單位。我對領導說,從今天起,我不上班了。

領導說:出了什麼事?

我說:過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

領導說:我們這裏人手不夠,別的單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們這裏是一個蘿卜兩個坑。你怎麼能說不上班就不一班呢?總要有個理由吧。

我對領導說:你想聽實話?

領導說:當然。

我就將我見到小鬼的事講了。領導臉上黑得發紫,他認為我在羞辱他。

領導說:我一直在和一哥力薦,讓你做主編,你這樣讓我很失望。

我冷笑:葫蘿卜加大棒,過去可能對我管用,現在不好使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領導說:端午,你驕傲了。別看你得了一些獎,以為自己就真是大作家了,我告訴你,狗屁,你們這一代人,寫的都是狗屁,沒有任何價值。

我說: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我對你實話實說了,你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離開單位的那一瞬間,我有了一種逃出牢籠重獲新生的感覺,就像三十年前,我逃離農村的那個清晨一樣。不同的是,三十年前,當我背著一個蛇皮袋,袋子裏裝著被子和衣服,在清晨的雞叫和狗咬聲中離開生養我的故鄉時,我對未來充滿希望,而三十年後的今天,我沒有了未來,隻有單純的逃出牢籠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我想我得找個人好好慶祝一下。我想給夏天打電話,拿出手機,想了想,隻是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想你。然後,我給前妻李梅打了電話,有些話我要對她講,有些後事我要交待一下。在這城裏,我舉目無親,她是我的親人。何況,我們還有兒子。電話通了,一直沒人接。我又打了一次,這次終於有人接了。接電話的是劉梅現在的丈夫。他很警惕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對劉梅說,請劉梅聽電話。他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劉梅,然後我在電話裏聽見劉梅說話的聲音,我聽見劉梅在問是誰的電話,她的丈夫說是端午。劉梅接過電話,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你晚上有空沒有,我想請你吃飯。

劉梅說:有什麼事在電話裏說。

我說:電話裏說不清。

劉梅說:我晚上沒時間。

我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希望你能來。

劉梅說:出什麼事了?

聽她語氣中的擔憂,我知道,她還是牽掛著我的。我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約好了地方,離她現在的家很近的一家餐廳。大約過了半小時,劉梅來了。我讓她點菜,她說不吃飯,有什麼事,談完就走。

我說:那,好吧。他把你管得很死麼?

劉梅說:他這人就這樣,總是覺得你來找我就是想和我複婚。

我問劉梅:你,過得好嗎?

劉梅苦笑了一下,說:就那樣,什麼好不好的。

我說:對不起。

劉梅說:沒什麼對不起的。你有什麼事?看你的氣色很不好,是病了麼?還是失眠?

我說:老樣子。

劉梅說: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我說:也沒什麼,就是來和你告個別。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多保重,遇到什麼事,都得靠你自己了。

劉梅冷笑道:這些年我也沒靠你,不靠自己還靠誰?

我拿出一張卡,裏麵有十萬塊錢。我說,這個,是給兒子的,密碼你知道的。不多,我們離婚時,我淨身出戶的,這幾年,就存了這麼點錢,給了父母十萬,給兒子十萬。

劉梅說:你這是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

劉梅說:你到底遇到什麼事了?你不說,我不會要你的錢。

我想對劉梅說我看到了那鬼的事,但我知道,這樣的話她也不會相信。於是我說我活不了多久了。

劉梅說:什麼病?

我說:絕症。

劉梅愣了一下,眼淚出來了。又說:什麼病?

我說:癌症,晚期,擴散了,沒得救,醫生說,還有半年。

劉梅說:哪家醫院看的?

我說:省院。

劉梅說:明天我們換家醫院去看,也許是誤診。

我騙她說:這是第三家醫院的診斷結果了。

劉梅說:那我更加不能拿這錢。

我說:錢對我來說,沒有用了。改天,我去看看兒子。你可以走了,對不起,我沒有信守自己的承諾,我背叛了你。

劉梅捂著臉:無聲流淚。

我叫了一聲服務員,點菜。我問劉梅要不要留下來,陪我吃最後一頓飯。劉梅還在哭,我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還要了一瓶啤酒。菜上來時,劉梅沒哭了。我還怕她會吃不下飯的,沒想到,她吃得很多,吃了兩碗飯。她拚命吃飯,吃完飯,她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說: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就那麼回事。你現在也結婚了,兒子也大了,我也放心了。

我叫服務員埋單。我埋了單,站起來,說:我走了,你保重。

我大步走出了那家小餐館,聽見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我不回頭,攔了輛的士就回了住的地方。次日,我去大學城看了兒子。我沒對兒子說什麼,隻是將那本《複活》送給了他,陪兒子吃了頓飯。兒子接過那本《複活》,翻開發黃的書麵,見扉頁上寫著陸北川三個字,問我,爸,陸北川是什麼人?我說,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兒子隨手將書扔在餐桌上。我的心裏一陣隱痛。我知道,他不會看這本書的。兒子說他還有課,不陪我了。兒子走後,我給夏天打電話,我說我坐最後一班和諧號過來。夏天在深圳一所大學裏教書。她是我交往時間最長的女朋友。我們相處很好,和她在一起,我沒有出現過ED。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相處時間長了,我就有了想和她結婚在一起生活的想法。我想我是愛她的,很愛。我離不開她,總是想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時,我從來不抑鬱。但夏天說她不結婚,她是獨身主義者,她害怕結婚之後,她對我沒了感覺,那時她還要努力維係婚姻,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對我也沒有信心。她說這樣很好。在和我交往時,她沒有別的男朋友。

她說:要是有一天我對你沒感覺了,我看上了別人,我會對你說的。

我們在一起快兩年了,她還沒有看上過別人。她是做古典文學研究的,但我們在一起時,從來不談論與文學有關的話題。我的書她也不讀。甚至於,我在廣州的家,她也隻來過一次,來了之後,她給我把家裏收拾幹淨了,給我洗衣服,拖地。然後,她再也不到我在廣州的家裏來。她說她更加堅信她不能和我結婚了。她說:我無法想像,和你結婚之後,每天都要過這樣的生活。

每次她來廣州,我們就住在酒店裏。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其實挺多的,但我們在一起的大部份時光都是在睡覺,做愛。

在深圳,我住在夏天的公寓裏。我對夏天說,這次我要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夏天說你不上班嗎?我說不上班。夏天說你是想來這裏寫作嗎?我說不是,就是想住一段時間。夏天照常上班,回到家,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回家後就做愛。過了三天,夏天說,端午,你這次怪怪的,不對勁,你有什麼心事瞞著我。

我說,沒什麼心事。我愛看著你,長時間地看。

夏天說:還沒看夠?

我說:看不夠。

和夏天在一起,我是有遺憾的,我有點舍不得死。但這天,我們做完愛之後,夏天突然說: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我說:你現在才愛上我。

夏天說:也許吧。

要是在過去,我肯定會再次向她提出結婚。但現在,我沒有接這話。

我對夏天說:不要愛上我。

我想我得走了,我不能再在她這裏住下去了。我想送一件禮物給她,兩年了,我從未送過她禮物,送了她也不要。她說她不要那些沒意義的禮物。我到夏天這邊住了一個星期。我決定離開。離開的前一個晚上,我對她說,我們出去逛逛吧。我們逛商場,逛到了金玉店。夏天走到賣鑽戒的地方,不走了。讓服務員拿了鑽戒出來試。她戴在手上,轉動著手,問我好不好看。

我說:好看。

她說:你不準備買了送給我?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笑笑,走到了旁邊的玉器專櫃,我讓她試著看一隻玉手鐲。

夏天試了,說:好看。

我說:好看就買下來。

夏天說:你要送,就送我鑽戒。

我還是把那玉鐲買了下來。將玉鐲放在夏天的包裏。回到夏天的公寓,夏天說:端午,你有事瞞著我。

我說:夏天,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了。

夏天問:為什麼?是找到了新歡了嗎?

我說:我要死了。

我對他說了我看到那鬼的事。

夏天說:這樣的鬼話,你編出來騙農村老太婆去吧。

我將手鐲拿出來,給夏天戴上。說:你相信我,五個月,我會死的。如果五個月後我沒死,我給你買鑽戒。

這一晚,我們瘋狂做愛,我知道,夏天相信了我的話。

離開深圳,我沒有回廣州,我去了東莞。我要去了卻我在人世最後的一樁心願。我要去找黃德基,然後還要找李中標和馬有貴。我知道黃德基和李中標在哪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默默關注著他們。黃德基是官員,李中標是大老板。隻有馬有貴,自從失去聯係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再也找不到他。馬有貴消逝了,他隻出現在我的小說中。我想在和黃德基與李中標談過之後,再去集中精力尋找馬有貴。現在流行一句話,叫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我要找到他們,和他們一起還我們欠下的債。

第三章

尊敬的各位女士先生們,請你們原諒,我絮絮叨叨說了那麼多,才繞到正題上來。

我去東莞找黃德基。黃德基這個名字,對於你們來說不陌生。現在,你們坐在這裏聽我說這些話,想證明我是個精神病患者,如果你們證明了這一點,最大的獲益者就是黃德基。因為當你們證明我是精神病患者後,我所說的一切,都變成了瘋人瘋語,我指控的一切,將變得沒有意義。從此,將再無人能指證黃德基。從此,他高枕無憂,逍遙法外。對我的讀者來說,黃德基這個名字,也應該不陌生。這個名字,多次出現在我的小說裏,以不同的麵貌,有時是治安隊長,有時是警察,有時是老板,有時是黑社會老大,有時又是官員。在我的讀者看來,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曾經有個叫胡裏亞歐的博士發現了這個問題。胡裏亞歐是意大利人,在廣州生活過許多年,是個中國通,能說一口流利的粵語。他的博士論文是研究中國當代民工問題的,我的小說因為描寫了中國農民工的生活,而成為了他的研究對象。他閱讀了我所有描寫打工生活的小說和散文,發現了這個問題,於是約我見麵聊。

他問我:端午先生,為什麼你小說中這麼多黃德基。

我說:這名字比較大眾化,用在什麼人身上都合適,我懶得去想名字。

胡裏亞歐很失望。他以為他發現了我小說中的一個秘密。事實上,他是發現了,隻是,我騙了他。我就是一個騙子,經常謊話連篇。這是我寫作的秘密,在我的心中,那麼多身份的黃德基是同一個人,我寫的不過是他漫長人生中不同階段的故事。我統計過,在我的筆下,出現最多的人名是黃德基,他在十三部小說中出現過,其次是馬有貴,出現過八次,再其次是李中標,他在我五部小說裏出現過。

你們對文學沒興趣?

是的,時下對文學有興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文學不能當飯吃,不能指導人們發財或者成功。莫言就說過,文學最大的用處,就是沒有用處。這話說得很狡猾。莫言是個狡猾的家夥。他的小說寫了我們血淋淋的現實和曆史,但他把那些曆史裝在魔幻的文本裏,從而讓審查者抓不住把柄。我想這一點,我應該向他學習。我想,如果我對各位女士先生們作的供詞記錄下來,整理成一篇小說,應該也算是一篇狡猾的小說。還是直奔重點,我離開S市,到了東莞市,在東莞市的文學藝術院住了下來。我喜歡東莞市文學藝術院,這裏的建築頗有文人氣,又緊鄰美術館和可園。可園與順德清暉園,番禺餘蔭山房,佛山梁園稱之為嶺南四大名園。你們知道可園,那你們知道居巢、居廉嗎?不知道?那你們應該知道嶺南畫派。對,他們二人就是嶺南畫派的創始人,若沒有他們二人在可園十年的居住,可園和許多嶺南園林一樣,隻是沒有生命的園林。我又扯遠了?對不起,我有這毛病,說話喜歡跑題。我這樣說,其實隻是有一個目的,我要用實在的地址,時間,來證實我所說的一切的真實性。同時證明,我所說的這些,不是瘋人瘋語,而是我心裏最痛的記憶。我還是說文學藝術院吧,那裏有一些客房,可供外地來的作家小住,不用住宿費。能省則省,何況,那裏的客房衛生,客房外麵是運河。我在東莞生活過許多年,但我不知道這條河叫什麼名字。我私底下叫他莞水。莞水穿城而過,帶著許多漂浮的水生植物。我坐在河邊,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我給黃德基發了一條短信:

黃德基先生,明天上午十點,可園居茶館見。

我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聯係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王端午這個名字。我不想給他太多的信息,我想,也許,他會想起來。當然,他更可能想不起來,貴人多忘事。他現在是大貴人。發出短信後,我就一直在等他的回信,足足等了有一個小時,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是晚上八點發出的信息,到九點,他還沒有回信息。但我不想再發第二條信息提醒他,這樣一來,顯得我很著急,就露出了我的弱點。我不急,他就會急。為了不讓自己急著再發短信問他,我將手機關了機,並且將手機扔在了床上。然後,我去離文學藝術院不遠的卡夫卡咖啡館。

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小木不識丁是位青年作家,也是電影導演。我不清楚他是否認識我,我認識他,卻和他沒有過交往。每次到東莞,我都會到他的咖啡館裏點上一杯咖啡,找個安靜的角落讀書。他的咖啡館更像書店。有時我會上二樓,那裏會放一些極小眾的藝術電影。我喜歡這種感覺,也欣賞店主的人生態度。他也是北方來的泊客,但他在這小城生活得安靜而自在。他現在過的生活,就是我夢想的生活,但我一直沒有走出這一步。我一直在折騰自己,把自己弄得很累。我在他的咖啡館裏消耗著我的生命時光。我想到了在遙遠的中山,我的另外一位朋友,詩人,小說家馬拉先生,他也開了一家酒吧。一些詩人,畫家,作家,電影發燒友,文學青年們常聚集在一起。他們大多數是外來者,他們都能把這個城市當成自己的家。他的那家酒吧名叫“虛度”。他們認為生命是用來虛度的。或者說,人生已經很痛苦很累,可以虛度一下時光。虛度其實也是我的夢想,但是這麼多年來,我卻不敢讓時光虛度,我總是活得很緊張,像一隻沒有腳的鳥,隻能在天上飛。張國榮在電影《阿飛正傳》中有一段台詞,我每看一次,每聽一遍,都會淚如雨下。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隻能夠一直地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裏麵睡覺,這種鳥一輩子隻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真是一語成讖啊,張國榮也是隻無腳鳥,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停止了飛翔,用飛翔的姿勢。我也是隻無腳鳥,我一直在飛,孤獨地飛。又想到一句網絡上很煽情的話:別人隻關心你飛得高不高,愛你的人,關心你飛得累不累。我飛得累,許多人覺得我已經飛得夠高了,許多人鼓勵我飛得更高,但我真的很想停下來,我不想飛。回想一下,我的生命中,可曾出現過這麼一個人,他不關心我飛多高,隻關心我飛得多累。我承認,我沒有這樣的朋友。包括夏天。夏天總是認為我還有潛力,不能睡在過去的榮耀裏。她希望我飛得更高,飛到我最鍾愛的大師托爾斯泰的高度。在卡夫卡咖啡館裏,我想到了這些,想到了我已經成了一個收腳印的人,我將死去,生命會突然終結,我將不再高飛,我要停下來。我沒有對死的恐懼,也沒有對生的留戀。在老家,和父母在一起時,我是舍不得死的,我不想讓父母悲傷。在廣州,我是不想死的,我不想讓劉梅和兒子失去依靠,雖然我和劉梅離婚了,在我的意識裏,我還是把自己當成了她的依靠。在深圳,和夏天在一起時,我也不想死,那裏有我的愛情。但是在東莞,我突然變得不那麼怕死了。我在咖啡館坐到淩晨,回到招待所住下。我沒有開手機。我不去想黃德基是否給我回信息。

女士們先生們,沒錯,好戲即將上演,我要開始收腳印啦!

我從來沒有收過腳印,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收腳印,從何收起,怎麼回來,一切都沒有規則可尋,那鬼也沒有教會我這些。但我想,今晚我要開始收腳印,鄧公說,摸著石頭過河。這是一句有創造性的話,但三十多年過去了,還有那麼多人在摸著石頭過河,還允許胡亂地以摸著石頭過河為借口胡作非為,就說不過去了。但對於我這樣一個從未收過腳印的人來說,第一次收腳印,還是得摸著石頭過河。

我關了燈。我想,開著燈,可能是沒法收腳印的。我要讓寄居在我身體裏的那個叫著“經絡”的家夥脫離我的肉身,這樣,他就可以去收我走過的腳印了。這都是我想當然。我拉上窗簾,然後在黑暗中調整呼吸,努力讓靈魂從肉身中出來,但是我做不到。我想,也許收腳印是在睡夢中完成的,於是我想快點入睡。也許是喝了咖啡的原故,怎麼也睡不著。我變得焦躁起來,如果我不能收腳印,會死不瞑目的。可我不知道怎麼收腳印,我在心裏默念,小鬼、小鬼快快出來。但是那鬼無影無蹤。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裏越發煩躁不安。我幹脆起床,打開電腦上網,我想查一查,有沒有什麼辦法收腳印。不是說外事不決問度娘麼?我想請問度娘,可是萬能的度娘終於也有不知道的事,度娘上沒有收腳印指南。我又上到天涯社區蓮蓬鬼話,發了一個帖子,說我接到鬼的通知,我要死了,他讓我死前將腳印收回來,我不知道怎麼收,請大家支招。帖子發出去沒多久,就有人開始支招了,但都是一些損招。我甚至都開始懷疑我見到的那鬼隻是我的一個夢。可我記得真真切切,那不是夢。

沒有想到,萬事俱備,卻在最重要的關頭出了問題,我不知道怎麼收腳印。沒有辦法收腳印,還不如去當年打過工的地方走走。隻是,當年打工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有點遠。不管了,反正睡不著,於是我穿衣下樓,在路邊等出租車。一輛出租車滑了過來,我招手,說要去長安鎮。我害怕這麼晚了師傅不想跑,沒想到師傅根本沒有問我什麼,那師傅一句話都沒有說,出租車就開動了。坐在車上,睡意漸漸上來了,我想我得小眯一會兒,大約四十分鍾,我就可以到我想去的地方了。

出租車在東莞的黑夜中無聲穿行。車窗兩邊一閃而過的,是黑暗中間或亮著燈的廠房。

在過去,東莞是曾經的不夜城。一方麵,東莞人的夜生活豐富,另一方麵,東莞的工廠,大多是白天黑夜開工,工人連班倒,就算不連班的工廠,大多也要加班到淩晨一兩點。現在,東莞的夜失去了光彩。你隻要在東莞的夜晚走一走,就知道現在的經濟不景氣所言非虛。我不關心這些,我現在要去的地方——長安——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去過了。車上高速,過虎門時,我的頭開始昏沉,我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隻到車停下來,我才醒過來。車停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我正要問師傅這是哪裏,師傅說了一聲,到了,六十塊。我付了六十元車錢。下車,出租車一溜煙就走了。長安和我記憶中的沒什麼兩樣,我看見路邊有一間工廠,工廠的燈箱上,閃動著“長富家具廠”幾個字。

這名字我是熟悉的。許多年前,我曾經在這裏小住過。那時,我姐夫在這間家具廠打工,我來找工作,白天出門打工,晚上就偷偷溜進長富家具廠休息。沒想到,三十年過去了,這間家具廠還在。在長富家具廠的旁邊是另一間工廠。工廠門口零星站著幾個穿灰色工衣的打工妹,她們看上去都很年輕,十七八歲的樣子。工廠的大門邊掛了一塊木牌,上麵寫著“美太玩具廠”五個字。這也是我熟悉的地方,二十年前,我曾經在這間玩具廠見工。我記得,當時保安在門口貼出了一張打印的招工啟事,一群打工仔打工妹們潮水樣湧過去。然後保安就舉著一遝表格,大家又蜂擁過去搶表格。搶到表格才有機會麵試。我沒有搶到表格,搶到表格的,歡喜地蹲在一邊填表,和我一樣沒搶到表的,圍在那張招工啟事前麵不甘心地讀著那招工啟事。那次招的是十名普工,熟手優先,要求二十三歲以下,初中文化程度。這些條件我都符合,但上百人競爭這十個崗位,我沒有競爭到。

我記得,當時,美太玩具廠後麵有一個院子,每到周日晚上會放電影,不知道還在不在。於是,我朝後麵的院子走去,走了沒多遠,就聽見有電影裏傳出的聲音。我趁著門口的保安不注意,溜了進去。露天電影院,銀幕前後都站滿了身著工衣的外來工。電影正在上影,銀幕上,那個叫金大班的女人,周旋在一群男人之間,一會兒喝酒,一會兒又哭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放的是根據白先勇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這電影,在二十多年前,我曾在這個小院裏看過,還記得,當時我站在銀幕的背麵,看得是反片。因為正麵已沒有地方可站了。於是我走到了銀幕背麵。

終於,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瘦長的身影。

在那一瞬間,我背後的汗毛“日”的豎了起來。因為我認出來了,那個瘦長的少年居然是我。我一下子靈醒了過來,我這是回到了過去。我是在收腳印了。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就出來了。但我很快平複了心情。低頭看地上,果然,在那幽暗的地上,漂浮著一串串腳印,那深深淺淺的腳印,像是一枚枚古老的書簽,又像是層層疊疊的落葉,更像是透明的塵埃,淩亂而孤獨。我看見了少年的我,少年的我身體單薄,傻乎乎的,沒有在意明天沒有飯吃,也沒有在意今天還餓著肚子,居然還有心情站在這裏看電影。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白先勇是誰,更不知道這部電影叫《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現在的我站在少年的我身後,凝望著少年的我,我看見少年的我突然蹲了下去,在哭。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是哭了。我不知道,這樣一部描寫舊上海百樂門妓女生活的電影,到底什麼地方觸動了少年的我,我居然會哭了起來。我突然有些可憐起少年時的我來,我真想走過去,勸勸少年時的我,不要哭,要堅強些。我現在真的想不起來,當時因何而哭了。說到這裏,我想到了霍金的理論,也許,我回到了過去,但是我不能改變過去。我輕輕走過去,拾起一枚腳印,很奇怪,那腳印在我的手碰到那一瞬間,就消逝在了我的掌心裏。散落的腳印源源不斷飄向我的手心。往事漸漸明晰。我想起來,當時,我在看電影時,有個胖子擠到我身邊,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覺那胖子似曾相識,能感覺到他對我並沒有惡意,但是,當年的我,並沒有想到,那個胖子,是來自未來的我。他經曆了我的未來,希望提醒我,他希望打破霍金的理論,改變我的過去。可是我當時並沒有在意這一切。我還記得當年的那一幕。

胖子對我說:嗨。

我也對胖子說:嗨。

胖子說:你剛才,是哭了麼?

我說:沒有。

其實我哭了,但是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哭。

胖子說:堅強點,困難會過去的。

胖子說完這些,消逝在了人群中。後來電影裏講了些什麼,我居然不清楚了。胖子拍著我肩膀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是認識這胖子的。隻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在哪裏見過這胖子了。現在,我把這一幕重新上演了一次。我走過去,對少年的我說:

嗨。

少年的我說:嗨。

我說:你剛才,是哭了麼?

少年的我說:沒有。

我說:堅強點,困難會過去的。

我說完,退出了看電影的人群。

女士們,先生們,我把你們弄糊塗了?

尊敬的女士先生們,我是說,現在的我,回到了過去,和過去的我對話了。就是這樣。當時我也糊塗了,我明明是坐出租車去的長安,怎麼就回到了過去。我看見了少年時的我,按理說我應該多和他交流,事實上,我隻是說了那幾句話,就離開了。我想,那就是我們的曆史,在曆史上,現在的我回到過去,和過去的我隻是說過這麼幾句話,我不自覺地遵守了霍金的理論。也就是說,我們回到過去,並不能改變過去。因為過去已然存在,連我們的回去,也是即定的曆史。這樣說起來,的確有點費解。這樣說吧,我回到了過去。我也不清楚,我是怎麼回到文學藝術院的,我隻知道,早晨起來,我睡在文學藝術院招待所的床上。我感覺很累、很累。我想起了,許多年前,孫婆婆臨死前那聲沉重的歎息。孫婆婆說她走了太遠的路,她很累很累。現在,我也很累。我知道,昨天晚上,我開始收腳印了。仔細回想這一切,是那樣的神奇。我不清楚我是怎麼從當下回到過去的,中間的過度與轉折在什麼地方,我也不明白,我是怎麼回到現在的。

我仔細回想前一晚經曆的一切。明白了,許多年前,在美太玩具廠後麵的院子裏,少年的我在看電影時,有個似曾相識的胖子曾經拍過我的肩膀,安慰過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一直不清楚,為何那個胖子會在我的心裏揮之不去,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那個胖子的。現在我明白了,當年站在異鄉的天空下看露天電影的少年,遇到了來自二十多年後的他。少年與二十多年後的他擦肩而過卻相逢不相識。說到這些,想起了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大話西遊》,當五百年之後的夕陽武士在土城上見到人群中的至尊寶時,他說了一句,“這個人好奇怪,好像一隻狗。”五百年後的他,已然不認得自己的身前身,再回首已是陌生人。我每次看《大話西遊》,到這一幕時,都會淚如雨下。對不起,說到這裏,我的眼淚又下來了。請充許我擦幹眼淚,平複心情。

我呆坐在東莞清晨的微光裏,伸出掌心檢點昨晚收回的腳印。我看見我掌心裏那層層疊疊的腳印,那些透明的塵埃,像一本書。我一頁頁翻動腳印,腳印所記錄的過往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裏重播。那一段歲月,是我二十年前最初到南方時的過往。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看,這就是那天我拾到的第一枚腳印。

你們什麼也沒看見?我忘了,別人是看不見的。我拿著一柄腳印問過許多人,問他們看沒看見我手裏拿著的是什麼,和你們一樣,他們什麼也看不見。隻有一次,有人說看見了,這讓我很興奮,我急切說,你看見了,你看見什麼了?那人露出了邪惡的笑,說,我看見了一堆屌毛。

你們不要笑,有一天,你們也將變成收腳印的人,到那時,你們就會信我所說。這是我第一次收腳印,我發現,還有一些技術性的難題沒有解決,我還沒有摸索出怎樣在過去與現實之間自如穿梭。那天晚上,我出門坐出租車,難道是出租車將我帶回到過去的?那麼,那輛出租車,並不是真實存在。可是我的錢包裏少了六十塊錢,多了一張出租車票。我要弄清楚,回到過去還有怎樣的辦法,能讓我想回到過去就回到過去。這一天,我不再在意黃德基是否回我的短信,急不可待地等著黑夜降臨。我要再一次去收我遺落在這中國南方大地上的腳印。那是我的個人史,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曆史。有我的光榮,夢想,愛情,當然,也有我一直不敢直視的——罪惡。

黃德基回短信了。黃德基的短信很短:我不認識你。

果然,貴人多忘事。我想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於是我回了一條:溪頭治安隊故人。

這條短信發出去之後,黃德基沒有回我的短信,也沒有回我的電話。我想,到了晚上,他一定會赴約的。我準時到了約定的地方,叫了個臨河的小包間。服務員問我幾位。我說兩位。服務員遞過茶譜,說先生請您點茶。我叫了一壺最便宜的鐵觀音。我對茶沒講究,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一是我喜歡這裏的環境,二是這裏僻靜,適合談一些事情。畢竟今日的黃德基非同往日,他權傾一方,仕途平坦,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我正在想是否給他再發條短信,想來想去,我決定不發。如果他不來,明天我直接去他的辦公室找他。過了約定的時間約半個小時,包間的門突然被推開,我以為是黃德基,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卻見推門的是位二十出頭精幹的小夥。小夥著深色T恤衫,一舉一動顯得訓練有素。

我問小夥:找誰?

小夥說:對不起,找錯房間了。邊說邊打量著這小小的包間,然後退了出去。

退出去的時候,分明在打量著我。小夥離開之後,又過了大約十分鍾,門開了,進來一位頭發灰白,麵色紅潤,身材微胖的男人。男人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衣,下身藍色西裝褲,皮鞋幹淨鋥亮,如果在大街上,或者別的地方遇見,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他和我記憶中的黃德基聯係在一起的。我記憶中的黃德基精瘦而黑,眼前的黃德基白而微胖,記憶中的黃德基不到三十,而眼前的黃德基已然像個老人。記憶中的黃德基說話愛咋咋乎乎,眼前的黃德基進來後臉上露出微微的笑,身上透著官氣,甚至還有一絲學者氣。說話聲音低沉:你好。他說。

我說:黃……局您好,請坐。我在黃和局字之間,拖了一個音,我想,怎麼稱呼他好,黃隊,黃德基,但最後,我還是遵循了官場的稱呼,稱他黃局。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沒有興師問罪的資格,我是來請求他的,所以,說話還是客氣一點的好。

黃德基打量了一下房間,在我對麵坐下。

我說:點了鐵觀音,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茶。

黃德基說:無所謂,喝什麼茶,沒講究。

話雖這麼說,但他並沒有端起茶杯。

路上堵車,黃德基說。算是為他的遲到做出了說明。然後,他微眯著眼袋略顯浮腫的雙眼,過去那個目光如鷹隼的黃德基也不見了,如今的他,目光昏沉,顯示著眼前這個男人即將進入老人行列。而事實上他大我十歲,今年才五十五。

我還以為,您記不想我了。我喝一口茶,又給杯裏續上。

大名鼎鼎的作家王端午,你是東莞的驕傲,哪裏能不認得。

黃德基這樣說時,目光中有那麼一瞬間透出了針一樣的鋒芒,但這鋒芒隻是寒光一閃,很快又收斂了,這一瞬間的寒光閃過,讓我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表現出來的這樣行將老朽,這是假象。他將鋒芒隱藏了起來。從一個編外的治安隊爛仔,混到主管一方的地方大員,其間的磨礪,自是非同凡響。

最近在寫什麼?黃德基問我。

顯然,他明明知道我找他是有事的,卻一點也不急於知道我找他有什麼事,也不同我敘舊,顯然,他不太樂意回憶我們共同經曆的過往,而是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先和我聊起了寫作。他說他早就知道王端午作家了。但我猜測並堅信,這一切應該是他接到我的短信之後做了調查的結果。我的相關資料在百度上一查就能知道。再說了,他的工作,決定了他要調查一個人是多麼容易的事情。

在寫一部書,書名叫《荒原紀事》。我說。

我等他問我這部書寫什麼內容的。果然,他問我,這部書寫什麼內容。我說,我寫一群女孩,她們從中國鄉下來到南方打工,因沒有暫住證而被收容,經過生死煉獄,其中一位成長為了老板,她將過去一同被收容的姐妹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複仇組織,她們殺死那些曾經侮辱過她們的人。最終,組織被警方破獲,她們都被處以極刑。我這樣說時,一直盯著黃德基的雙眼。我看見他的眼跳了一下,那曾經一閃而過的寒光,再次閃過,又瞬間消逝。

哦。寫出來後,送一本給我看。黃德基淡然地說。

我說:寫不出來了。

黃德基問:為什麼?

我說:我快要死了,隻有幾個月的時間了。

黃德基的嘴角泛出一個微微的淺笑,但他依然很快將這笑意隱藏,臉上露出關切與悲傷的表情,說:怎麼了?你的身體?

我知道,要是告訴他,我現在開始收腳印了,他一定會把我當成瘋子,這樣不利於我下麵要談的事情。於是我說:是的,身體出了問題。癌症。晚期。

黃德基說:要治,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是東莞的驕傲,我們有義務保護你的健康。

顯然,黃德基並不希望將我們的關係定位在私交上。

我說:謝謝。我不想治。

黃德基說:為什麼?缺錢?

我說:不是錢的問題,知道結果了,不想苟延。

黃德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真的很可惜,你這麼有才華,還年輕。要樂觀。

我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黃德基不說話,臉上的表情依然漂浮著虛假的悲苦和同情。

我說:我不想就這樣死去,輕飄飄地如鴻毛般沒有意義。我想在死前,做點有益的事。

黃德基說:哦。

我說:二十年前,你還記得嗎?那些事,像一根魚骨,卡在我的心裏,讓我難受。

黃德基說:哦。

我說:我應該站出來,麵對媒體,公開一切。

黃德基的眼角又跳動了一下。

他說:你結婚了嗎?

我說:結婚了,但是離了。

他說:你有孩子沒?

我說:有。

他問:孩子多大了。

我說:十八,上大學了。

他說:想清楚了,公開之後,你的孩子怎麼看你,你想過沒有?

我說:想過了。

他說:別人怎麼看你的孩子,你想過沒有?

我說:管不了這麼多。

黃德基沉默著,兩手十指交叉,大拇指在互相繞圈。從他的這個肢體語言,我知道,他在分析我。過了許久,他說:你來找我,就為了這事?

我說:就為了這事。

黃德基說:事情過去了二十年,無憑無據,誰會信你?

我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一個絕症病人的臨終遺言,會有人相信的,何況,我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

黃德基說: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

我說:別無選擇,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代價。

黃德基冷笑了一聲,說:我建議你還是想清楚,不要衝動行事。

我說:現在,從中央到地方,到處在打老虎拍蒼蠅。你知道,以我的社會知名度……

黃德基終於有點坐不住了。顯然,我的目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冷冷地說:要挾我?

我淡然回答:就算是吧。

這時,黃德基接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黃德基對我說:局裏有事,我們改天再聊。

又說:華容道有許多種走法,沒必要下一步死棋。

我說:那,什麼時候,我們再聊?

黃德基說:不清楚,我的工作就是這樣,你看著我風光,但每天都提心吊膽,不知會出什麼事。

我說:那我等你。

黃德基說:最近一周都不會有時間了。出大案了,有時間,我再約你吧。

黃德基說完匆匆走了。

女士們,先生們,我前麵說過,我想找的人有三個,黃德基,李中標,馬有貴。但當時李中標在歐洲。二十年前,我離開治安隊後,過了不到半年,李中標也離開了治安隊。但他沒離開溪頭村,他在溪頭村開了工廠。後來,我們失去了聯係。許多年後,我成為了一名作家,參加省裏的官方會議時,在代表名單中看到了李中標的名字。後來小組討論,我和李中標又分在一個組。在小組討論時,李中標就坐在我身邊。我們這個小組,全是文化藝術界別的,李中標是我們這小組唯一的商人。李中標發言時說他也很奇怪,按道理,他應該參加工商界的小組討論。主持會議的組長說,李總是儒商,這些年來,熱心公益,推動邊遠地區的文化教育不遺餘力,因此分在我們這個小組,也是有道理的。李中標當時還說了些什麼我不記得了。從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二十年前李中標的樣子。說實話,在我的腦海裏,也沒有二十年前李中標的樣子了。隻有這個名字,深深刻在我的人生中。看到李中標的名字,我自然想到我曾經過命的兄弟李中標,可眼前這個人,分明是陌生的。在他發完方之後,我悄悄地問了一句:李總您不是廣東人吧。

李中標說:我是湖南人。

我說:我有一個朋友,也叫李中標,也是湖南人。我們二十年沒見過麵了。

李中標說:我這名字太普通了。

李中標看了我前麵的名牌,又翻開了小組討論人員資料上我的簡介,說,王端午,大作家,幸會。

我們交換了名片,在交換名片的那一瞬間,我們的眼神對視了一下。眼神的交流,讓我認出了他。我幾乎可以斷定,眼前這個白淨的商人,就是二十年前,那樁往事的參與者之一。

李中標哦了一聲,並未再說什麼。

我對他說:二十年前,我在一個叫溪頭村的地方,我那個朋友李中標,是我的同事。

李中標沒有接我的話茬,但我能看得出他內心的不安。

那天晚上,李中標發短信給我,問我有空沒有,請我到他住的房間喝茶。他告訴了我他住的房間號。我去了。李中標讓我坐下,他已經燒好了水。李中標說賓館裏的茶葉不好,他自己帶了好茶。我知道,他就是我二十年前的同事李中標,我知道,他也認出我來了。

李中標說:請喝茶。

我說:謝謝李總。

李中標長歎了一聲,說: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我說:這二十年,您事業有成,我在網上查了您的資料,這些年來,您做了許多善事。

李中標說:我也在網上查了你的資料,還下載了你的文章拜讀。

我問李中標讀了我的哪篇文章。

李中標說:《安魂曲》,一篇小說,裏麵寫到了溪頭村。

我說:您怎麼找到這篇小說的?這篇小說發表之後,幾乎沒有評論家談論它。

李中標說:我輸入了“端午”“溪頭治安隊”這兩個關鍵詞,於是就找到了這篇文章。

我說:那是我們繞不去的過往。

李中標說:可是,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繞過去。

李中標的話語裏,漂浮著深深的憂傷。顯然,他也一直為這過往所困。

後來,我們再沒談論與溪頭有關的事。我們喝了兩個小時的茶,李中標給我談他的慈善計劃,我也談我正在寫作但怎麼也寫不好的那部名叫《荒原紀事》的小說。很晚了,李中標在看時間,我知道,我們的談話結束了,雖然對於往事我們談得很少,但我知道,那段往事,我們都沒有忘記,我們都無法記記。送我到房門口時,李中標握著我的手說: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給我電話。

我說:一定會給你電話的。

第二天的會議李中標沒有參加。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見麵,之後,我們再沒有聯係過。在來找黃德基之前,我本來計劃先找李中標,我知道,和黃德基談可能很難達成共識,和李中標談,是有希望達成共識的。我給李中標發了短信,說想見一麵,有些事,想和他商量一下。他回複說他在歐洲,要半個月後才能回來。他說回來後,會聯係我的。這樣,我才先找了黃德基。現在,黃德基沒有時間,李中標在歐洲,馬有貴又不知身在何處。我決定,去深圳找夏天。我想她。

我給夏天發了一條微信:我想你。

夏天沒有回複我。等了十分鍾,夏天還是沒有回複我。於是我又發了一條:我想你。她還是沒有回複我。我撥她的電話,她也沒有接。我的心就亂了,她在幹什麼呢?她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這時也不是上班時間,她在吃飯嗎?她會和誰一起吃飯呢?是別的男人嗎?或者,她此刻正在和別的男人做愛?餘下的時間,我不停地給她打電話,但她的電話一直沒人接。我坐不住了,坐出租車去車站,然後買了去深圳的車票。我要去找夏天,我離不開她。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是多麼不想死,我多麼希望那見鬼的牛頭小鬼不過是我的夢境,我多麼希望那狗屁的收腳印不過是我的癔症,但這一切卻是真實不虛地存在著。我多麼想逃避。不是我不想麵對,是我沒有時間麵對。李中標去了歐洲,黃德基公務繁忙,馬有貴不知身在何處。多好的借口。我完全不用那樣內心難安。

我前天都和夏天說過分別的話了,可是現在,我隻想到她身邊,我害怕她愛上別的男人。在車上,滿腦子都是瘋狂的想法,我甚至看到了她和另外一個男人抱在一起,那美麗的胴體,昨天還在我的懷裏纏綿,現在卻在別的男人的懷裏扭動。晚上十點,車進了深圳南頭關。我的手機響了,是夏天打來的電話。夏天說她在寫一篇論文,手機丟在一邊沒有聽見。寫完論文就洗澡了,洗完澡這才看手機,看到這麼多未接電話。我問她這會兒在幹什麼。她說她很累了準備睡覺。她是個夜貓子,她的早晨從中午開始,我們在一起這麼久,她從未這麼早睡覺。我想她是在騙我的,她此時分明是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不想和我多說話。我沒有告訴她我已經快到了。我說那好,晚安。

十點半,我到了夏天住的樓下。站在小區裏,抬頭看她房間的窗,窗子漆黑一片。我想她已經睡著了。坐電梯到她的門口,我敲門,屋裏沒有動靜。我撥她的電話,過了好一陣,她才接電話。不高興地說:我都睡著了,你的電話把我吵醒了。

我說:你開門吧,我在你的門口。

電話裏沉默了一陣,說:你真來了嗎?

我說:我真在門外。

她說:你來為什麼不事先對我說一聲。

我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她冷笑了一聲,說:不是想給我驚喜吧。你在懷疑我!

我說:你想多了,我真的在門口,你開門。

夏天說:你走吧,我不會給你開門的。

夏天掛了電話。我想,也許我潛意識裏害怕的東西是對的,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那一瞬間,我有了崩潰的感覺。但是我沒有崩潰,我想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有什麼理由讓她守自我呢?我想走,離開這裏,離開她的生活,但我又做不到。我想,無論如何,我要親眼證實我的猜測。我再次撥通了她的電話,她沒有接。不一會,她房間的門開了。她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說:進來吧。

進了門,她將門關上,說:你檢查一下,看這裏有沒有別的男人。

我沒想到她會開門,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夏天卻拉著我,客廳,房間,廚房,衛生間,都讓我看了一通。又打開衣櫃讓我看,又說,要不要去床底下看看,床底下藏了一個男人。

我說:夏天你誤會我了。

夏天冷笑道:誤會?是誤會嗎?你不相信我,這才是實話。

我說:夏天,我愛你,愛你愛得發瘋了,我離不開你,才會這樣疑神疑鬼。

夏天將手上我前天買給她的手鐲摘了下來,放在桌子上,說:這個你拿走。

我過去抱著她,我說:請你原諒我。

夏天冷冷地說:放手。

我說:我不放手。

夏天又說了一聲:放手,你不放手,我報警了。

我鬆開了她。

夏天說:你走吧,我們完了,再也不要有任何聯係了。

我說:你聽我解釋。

夏天說:不用任何解釋。我從前以為,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以為你是相信我的,就在前天,我下了決心,四個月後嫁給你。現在我明白了,你和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

我說:夏天,真不是這樣。

夏天說:你不用解釋,不是你的錯。我變心了,我不愛你了。你走,請你馬上走。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但沒有想到,我們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我說:那,我走,你保重。

我走了,沒有拿那個手鐲,我聽見身後傳來了玉器破碎的聲音。

獨自走在深圳的夜色中,我的腦子裏一團亂麻,被海風一吹,漸漸冷靜了下來。我想,這樣也好,這一天遲早要來到的。我的生命隻有四個月了,在我死之前分手,對她是好事,對我,也未嚐不是好事。已經很晚,沒有回廣州的車了,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刺骨的孤獨。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想給前妻打電話,想想,罷了。找了一間酒店住下。倒在床上,人累得像虛脫了一樣,感覺一絲力氣都沒有。人整個兒的心氣都散了。我那時突然感覺,四個月是很漫長的,為什麼我還要再苟活四個月。我真想現在就死去,死得一幹二淨。我想,我是真愛夏天的,無論她怎麼看我,我愛她,因為愛她,所以胡思亂想。現在,我失去了她,感覺失去了生命所有的意義。

黃德基呢?去他媽的黃德基。

托爾斯泰呢?管他呢。中國的土壤,生長不出聶赫留朵夫。我的夏天也不是卡秋莎。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為什麼會愛上夏天。不過因為,夏天來自那個叫著北川的城市。

由他去罷。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滔。

收腳印,去他媽的收腳印,收回來又有什麼意義。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哀莫大於心死。我想,夏天的心死了,她的字典裏容不得懷疑,她要的是絕對信任,但這世界上有絕對信任嗎?我們對自己都做不到絕對信任。現在,我的心也死了,因為徹底失去了夏天。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隻感覺到了無邊昏沉。我的身體不停往下沉,可是我的靈魂卻開始往上飄,突然之間,我感覺到,我的靈魂脫離了肉身。我的靈魂漂浮起來,輕輕懸在空中,俯瞰著床上睡著的那個胖子,那胖子打著響亮的呼嚕。原來,我睡著了時的樣子是如此的難看惡心。

我明白,我又要去收腳印了,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這是我的宿命。

第四章

女士們、先生們:

謝謝你們的耐心。昨天我在講故事的時候,有一位先生,對,就是您,一直在打瞌睡。我不知道是我的講述太嘮叨,還是您前一晚沒有睡好。不過看您的樣子,臉色發暗,可要注意身體。不過,既然沒有小鬼通知您收腳印,您大可放心。

好好好,我閉嘴!您別生氣,我不是在詛咒您。

……

是您讓我閉嘴的,您現在又讓我說,那我究竟是說還是閉嘴?

讓我交待自己的問題,不用我關心您的身體?那好吧,您不讓我關心,那我就不關心了,反正您是死是活與我沒關係。

……

對不起,我說我自己的事。不是交待問題,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昨天說到哪裏了?我的靈魂漂出了肉體。好,那我接著講——

許多年來,我經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中沒有人,沒有植物,沒有動物,沒有山川河流,沒有風,沒有一絲生命存在的跡象。我漂浮其中。我也不是現在的我,我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我的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天是灰暗的,地是灰暗的,天地之間,似乎隻有一道很細的縫隙。我在這天地之間孤獨地漂浮著,沒有目的,沒有想法,沒有意識。那寒冷的荒原,每次在夢中,我從未看見過它的盡頭。每次做完這夢,醒後我都會大病一場。或者應該說,我總是在生病時做這樣的夢。那晚在酒店,我的靈魂脫離了肉體,輕輕地漂浮在空中。那一瞬間,我想到了那重複過無數次的夢。那感覺和夢中的一模一樣。我的靈魂漂浮出房子,但眼前出現的不是燈火輝煌的城市,而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沒有聲音。沒有樓宇。沒有汽車。沒有行人。沒有燈光。沒有風。我漂浮著,我就是一枚腳印。沒有參照物,但我能感覺到我在飛。飛不了多遠,總會被無形的東西擋住,我轉過身來,朝另一個方向飛,但另一個方向又會有無形的東西將我擋住。我想到了當年讀魯迅時讀到的“無物之陣”。我想,我陷入了無物之陣,左衝右突,卻無法衝出來。我就這樣衝突了一晚上。這天晚上我沒有去收腳印,我是困在無物之陣中的渺小的塵埃。

我病了。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十二點。如果不是客房部打電話通知我時間到了,要麼退房,要麼續費,我不會醒過來。接到電話,我想起身去退房,但一坐起頭就暈眩得不行,努力嚐試了幾次,終於放棄了。到了下午一點鍾,客房部又打來電話,催我去交費,接過電話,我告訴他們我生病了,希望他們能派個服務員來。不一會,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客房服務員。

男服務員摸了一下我的頭,說:很燙,先生您發高燒了。

女服務員就說:我給您倒點開水。

男服務員說:先生您這樣可不行,要去醫院。

我說:我起不來,睡一會兒,好一點了我去看醫生。

女服務員倒了一杯開水,兩人扶我坐了起來,我又感覺天在地旋轉,我說:不行,讓我睡下,睡下好受一些,隻要一坐起來就想吐。

女服務員說:您看您,嘴唇都燒幹了。要喝點水。

於是,扶著我歪著頭,喝了小半杯水。

又問我:先生,您在深圳有親人和朋友嗎?

我想到了夏天。我說有:有,女朋友,但,我們,昨晚分手了。

男服各員同情地安慰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苦澀地一笑。

女服務員說:要不,我給您的女朋友打個電話?也許,她看見您生病了,心一軟,你們又和好了呢。

我說:謝謝,不用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

女服務員說:先生您可千萬別想不開。

我說:不是我想不開,我是要死了,我都開始收腳印了,我見到了牛頭小鬼,他告訴我,說我隻能活五個月了,他還讓我收腳印。

女服務員和男服務員對視了一眼,女服務員說:這樣不行,你看他都說胡話了。你叫經理過來吧。

男服務員就拿了對講機呼叫經理,不一會,又過來了一位女士,從穿著看得出,可能是客房部的經理。經理聽了男女服務員的彙報,對我說:先生,要麼我們幫您叫120,要麼,我通知您的親屬過來。

女服務員說:他女朋友在深圳,昨天分手了。

經理說:先生,我們給您的女朋友打電話,讓她過來,好嗎?

我也想夏天,在那一瞬間,我想我可能會死,牛頭小鬼告訴我還有半年,可能是他騙了我,我根本沒有這麼長的時間了。我知道,這時候讓夏天來是自私的,可是我就是想見到夏天。我答應了經理的提議,她拿過我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說,夏天。於是經理找到了夏天的電話,然後撥打了過去。

經理說:請問是夏天小姐嗎?我們這裏是麗得快捷酒店,您的朋友王衛紅先生住在我們酒店,他生病了,發高燒,您能過來一趟嗎?是的,很嚴重,不停說胡話,要送去醫院。好的,好的。經理掛了電話對我說,她馬上過來。經理說完又安慰了我幾句,對兩位服務員說,你們留一個在這裏照顧王先生,等那什麼,夏天,來了之後,幫忙把王先生送醫院。

女服務員留了下來,男服務員和經理一起走了。

女服務員有些興奮地說:先生,您這病生得值,您女朋友還是愛您的,這一來,你們又可以重新和好了,抓住機會哦。

她握著拳頭,做了一個鼓勁加油的手勢。

長話短說,夏天來了,她把我送去了醫院。我不過是高燒引發了急性肺炎,死不了,打針,住了兩天院。夏天在病房裏陪著我。我不知道我的燒是什麼時候退的。我隻知道,當我從迷迷糊糊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同病房的病人都睡著了。一個陪床的男人占據了病人的大半個床,趴在那裏,響亮地打著呼嚕。而那個病人,應該是他的妻子,卻半躺著,將男人的頭摟在懷裏,身子側著,把床位都讓給了男人,仿佛男人才是病號,她是那個照顧病號的人。另一張病床上,睡著的是一位老太婆,沒有人陪床。還有一張病床上,睡的是個孩子,孩子的母親看來是極困了,還強硬地支撐著身體,過了一會兒,拿出孩子胳肢窩裏的體溫計,對著光看刻度。夏天趴在我的病床上睡著了,長發散在白色的床單上,像一朵黑色的夢。是的,你們也許會說,長發怎麼會像夢。可當時我就這樣覺得,覺得她的長發,是我的夢境,無邊無際,我情願沉醉其中。夏天真美,夏天也知道她的美,美人睡著了,也保持著美姿。我愛夏天,一開始,與他的美貌無關。她讓我想起了一樁往事,讓我想起了一個在我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我的前女友?這位女士,您錯了。說一位美女長得像自己的前女友,是一種很拙劣而老土的泡妞方法。夏天長得不像我的前女友,她像北川。北川是誰?北川是個打工妹,從北方來南方打工。北川是我這一生中最深的黑暗,是我痛苦的根源。但比起她的命運,我的這痛苦,卻是微不足道的。許多年過去了,我永遠忘不了北川的樣子。後來的許多事情,都與北川有關。我的這一生,我後來的選擇,都與她有關。對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為什麼那麼喜歡托爾斯泰的《複活》,也與北川有關。有時,我想,假如北川是瑪斯洛娃,假如我是聶赫留朵夫。但我們都不是。我和北川之間的故事也與愛情無關。好,我又扯遠了。關於北川的故事,我將在後麵講到,先說夏天。我第一次見夏天,我心中北川的形象一下子就複活了。高挑,長發。不同的是,她們的眼神,夏天熱烈奔放,而北川呢,我見到的隻有驚恐、痛苦、憤怒、絕望。但我想,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可問題是,北川在許多年前已經死了。夏天見我望著她發呆,問我:

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麼?

我說: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夏天得意地笑了起來,大約她經常麵對這樣的搭。她笑著說:

不像一個人還像鬼呀。

我說:不是,長得像……

夏天說:像你的前女友是不是?你是第三十八個對我說這話的男人。

我說:不是像前女友。像,一個故人。

我這樣說。夏天說:

什麼樣的故人?

我說:一人叫北川打工妹。

夏天盯著我,說:你是一個特別的人。

就是因為這特別,我們在一起了。我愛上了她,我把她當成了北川,我用盡心事對她好,以贖我的罪。而夏天並不知道這一切,她對我說,你的愛裏有憂鬱的味道。我後來才漸漸愛上她的個性,她的內在,當然,還有她的肉體。和夏天的第一次肉體的歡愉,我居然又想起了遙遠的過去,那個叫北川的女孩,她的尖叫、哭泣與無助。而在那一瞬間,我居然恢複了作為一個男人的雄情。我第一次聽一個女性對我說你真棒。和夏天在一起時,那個糾纏了我許多年的噩夢消逝得無影無蹤,她能讓我忘了這個世界的存在,和她做愛時,我全身心地投入。而和我的前妻,還有之前有過性接觸的女人在一起時,我總是心神不寧,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如影隨形,總會在我剛進入的時候出現,然後我就會一泄如注。我以為我報廢了,夏天讓我找回了男人的自信。

好了,再往下談就流於情色了。說回當時在醫院的情形。當時,我輕輕坐起來,撫摸著夏天的長發。我是多麼愛這個女人,可是我要死了。我知道,人死之後,還有一個靈魂的世界,但生死之隔,我們存在於是兩個不同的維度,從此就是陰陽兩隔了。夏天沒有醒。我從夏天背的包裏找出了她的梳子,然後給她梳頭,我將她散開的長發,輕輕編成了一枚長長的麻花辮子。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夏天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們做完了愛,夏天像一隻小貓一樣趴在我的懷裏,說,端午,給我梳頭吧。我說好。她就坐在床上,從包裏拿出梳,讓我給她梳,她說隻梳三下。我問為什麼?她說她們家鄉的習俗,一個女人,讓男人給她梳三下頭發,這個女人就會愛她一生。我給她梳了三下。我將夏天輕輕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夏天還沒有醒。我給她蓋好,然後走出了病房。我感覺好了許多,也不發燒了。

我走出了醫院,醫院後麵有一條路,路兩邊全是高大的大王椰。我順著那條路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我看見了一幢橫架在道路上方的建築。建築的兩邊,各有一個供車輛通行的口,而在那建築的下方,有一個大廳,許多的人,正從那大廳裏進進出出。我明白了,我這是來到了南頭關。我隨著出關的人流,走出了過關通道,經過了被一人高的柵欄分割的曲折的通道,我知道我這是出關了。

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經過南頭關,現在,南頭關也不再存在,人們進出深圳不用再憑一張邊境通行證,甚至連身份證都不再需要了。南頭關對於我,對於許多在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初期來到深圳的打工者來說,一定是最揮之不去的記憶所在。前些年,深圳提出要建一個打工博物館,在選址時有媒體采訪我,我說,最有代表性的建築應該就是南頭關,多少人間的悲喜劇曾經在這南頭關前上演。當然,我的提議並未得到官方采納。後來,官方找了一處舊廠房改造成了打工博物館。他們認為,工廠更能代表中國製造的光榮曆史,而我提出的南頭關,代表的卻是中國製造背後的傷口。它們是一枚硬幣的兩麵,官方刻意強調了工廠所代表的輝煌的一麵,卻不經意間掩蓋了南頭關所代表的黑暗的一麵。

對於南頭關,所謂的打工文學,對此有許多的描寫。在打工文學中,這是一個經典的所在。在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時候,一家很有影響的報紙約我寫一篇紀念文章,我寫的就是關於南頭關的記憶,那篇文章的標題叫《無數K們的城堡》。我還讀到過我的同行王十月的一篇關於南頭關的文章,我是在《天涯》雜誌上讀到那篇文章的,文章的標題叫《關卡》。在文中,王十月稱南頭關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橫亙在城鄉之間,把他的世界一分為二。

我覺得,這些文字分明是我所寫的。或者說,他說出了我的心裏話。我曾經想找到他,我覺得,我能和他成為朋友。但我從未見過他,隻是在夢裏經常相見。以至於,我經常想,也許,王十月這個人是不存在的,他存在於我的想象中。或者,他就是我的一個夢。有時我又想,是否有可能,我是不存在的,我不過是王十月的一個夢。或者說,王十月就是王端午,王端午就是王十月。

我又扯遠了。

現在,我來到了南頭關。但讓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麼大半夜的還會有這麼多人在進關出關,而且分明進關的人還在排著長長的隊伍查驗證件?

走出南頭關,是個小小的公園,沁園公園。公園裏三五成群,聚集著一些等候通關的人。走進沁園公園,我看見在公園的草地上,散落著許多零亂的腳印。

啊——那是我的腳印!

我又看見了少年時的我!

我知道,我又開始收腳印了。這一次,我下意識地尋找,我先尋找到了沁園公園裏的一塊巨石,石頭上筆走龍蛇刻著“沁園公園”四個大字。許多年前,我曾在這裏等候過關。果然,當我把目光投向那塊石頭時,我看到了少年時的我。長長的頭發快要及肩,瘦削的臉像一把窄長的刀子,眉毛黑而濃,一雙深陷的眼現在看來是那樣的憂傷、迷惘、驚恐,而又燃燒著熱切的希望。有了上次收腳印的經驗,這次我沒有去驚擾少年時的我,我隻是遠遠地盯著我看,那樣的熟悉而又陌生,那是一種很複雜的體驗,神奇,而又悲傷。我看見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少年,朝少年的我走了過去。我知道,他應該就是李中標。而我回到的時間,應該是在1994年。當年,我們曾經在這裏一起等候過關。後來,我曾經在許多的小說中寫到過李中標,還在散文中寫到過他。在我的小說和散文中,李中標是高大的,壯實的,他有著梁山好漢武鬆一樣健壯的身體,走路虎虎生風,說話高門大嗓。而現在,我眼前出現的這位少年,分明隻是比我略結實一丁點,嘴唇上飄著幾根微黃的胡須,說話的聲音是秀氣的,一點也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我知道,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是我在記憶中將李中標完美化,英雄化了。而我現在看見的才是真實的李中標的樣子。

果然,我聽見少年的我,稱那個少年為李中標。李中標遞給了我一包方便麵,什麼也沒有說,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撕開手中的方便麵,咬一大口,嘴裏像包了一隻老鼠,左右亂躥了一通,仰起頭,咕嘟嘟嘟喝了一氣裝在塑料瓶裏的自來水,然後將那瓶子遞給了我。我也咬著方便麵,喝著水。一瓶水很快被我們喝光了。看到這裏,我想到了那次在賓館,李中標請我喝茶的情形。現在的李中標,還記得當初的這些情形嗎?如果不是回到過去,我也忘記了我們當時是兩人同喝一瓶自來水的兄弟。現在,我還會喝李中標喝過的自來水嗎?別說同喝一瓶水,現在,我們之間,其實已經隔上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我看見李中標站了起來,說,我再去接一瓶水。李中標走了,少年的我,慢慢嚼著方便麵,心事重重的樣子。當年的我不知道李中標去哪裏打來的自來水,現在,我跟著少年李中標,我看見李中標走進了公園裏的公廁,他擰開水龍頭,捧起水洗臉,洗頭,然後,接了一滿瓶水,大步朝少年的我走去。

少年的我說:李中標,你的老鄉什麼時候出來,這會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