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夜裏有一柄染血的劍(2 / 2)

老人漸漸走近了,他終於能看清他臉上密布的皺紋、黃赫的暗斑,他那隻握著劍滿是褶皺幹枯的手,披散在肩上蒼白的長發,暗黃素樸的長袍上笨拙的線頭疙瘩。

他手有些抖。他腿有些顫。他的身體裏,沸騰的內勁慢下來,凝下來,變成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感受到一道冰冷凜冽的鋒銳。

老人什麼都沒做,隻是慢慢地走著,走到人群麵前,停住。

“殿下,勞煩讓路。”

老人開口,慢慢抬起自己的頭。

那時的男人仿佛看到一柄雪白的劍,一道犀明的光,一股浩瀚無邊的意。一陣無形的鋒銳在虛空中仿佛遊魚般切割飛舞,每一條都能輕而易舉地洞穿他的身體。

大將軍朝著眼前的虛空劈出自己的刀,禁衛統領一劍刺向左上的雲空,神機都督隻來得及把身前的精鐵大弓收回,護在胸前。

那時的男人向前一個跨步,自上而下,狠狠斬出一刀。

刀光如幕。

然後他和另外三人高高地拋飛,滾落在遠處的地上。甲胄碎裂,長刀橫斷,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劍叔。”

軍陣緩緩裂開,明黃王袍的燕王殿下越出人群,走到老人身前,拱手,鞠躬,深深地彎下腰。

老人伸出自己幹枯的左手,摸了摸燕王的頭。

“老禿子的後代,隻有你們幾個。他是個俗人,最喜多子多孫。你們中間要是誰殺了誰,他會從棺材裏跳出來的。”

老人偏過頭,看了看肩頭皇袍少年蒼白的臉。

“人老了,就比較心軟。不管是他還是我,都見不得這樣的事情。”

老人收回自己的手,緊了緊胸前布條的繩結。

“棣兒要做皇帝的。允炆並不適合做皇帝。”

燕王躬身,垂手,並沒有直起身子來。

“允炆已經輸了。”

老人笑了笑,邁步慢慢地朝前走。密密麻麻的甲士緩緩分開一條路。

“你身邊的那些先天,我隻是給他們吃點苦頭。這世間沒有人配拿武器指著我。我老了,但還沒死。”

還沒長出胡須的男人躺在滾燙的石板上,咳出一口血。

那個老人背著小皇帝,握著劍,在燕王的躬身相送下,慢慢地從兵陣中,從千刀萬劍中,從這世間最強大的一群人中飄然離去。

尋常。簡單。像是走在菜地間的老農。

劍閣老人,世間唯一的大宗師。

他閉上眼睛,咳出一口血。聽到一陣梁柱燒毀坍塌的聲音。

武道之極,力近乎仙。

他這樣想,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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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終了,四野大寂。

“你是他的孫子,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但我還是有些吃驚,你並不驚慌。”

“老爺子死了,我們這群人自然是要死的。我從小看了很多書,明白這個道理。既然明白了,也就不驚慌了。”

“陛下覺得世上有劍閣的話,或許會出第二個、第三個大宗師。”

“特別是我,對吧?”

樹上的少年側身在一旁摸索著,從樹冠間拖出一柄清亮的劍。

樹下的男人抬起頭,看著他,皎潔的月光照下來,少年的臉很像那個老人,他的身上也穿著暗黃的麻衣,也打著一些揪成疙瘩的補丁。

“我覺得有些冤枉,老爺子從來沒教過我任何東西。我從小到大都是看書寫字,補衣做飯,簡直像個姑娘。現在呢,卻要陪著老爺子一起去天上看看了。我看了很多書,走了很多路,喜歡揚州的船,喜歡京城的麵,喜歡很多東西。卻唯獨不喜歡練武。”

“現在明白有些晚了。誰叫我是他的孫子呢?不會武功的劍閣少主,哈。”

少年把那柄清亮的劍握在手中,對著男人粲然一笑。

“若有來世,我生在尋常人家最好。要是不幸又卷入殺與被殺的事情,我要做那個殺人的。”

“如此,甚好。”

少年笑著,眼中有淚光,他把長劍貼在頸上。

然後輕輕一拉。

一股溫熱的血從樹上灑下來。竹牆內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樹下的男人靜靜地仰頭,天空中五顏六色的煙花仍在放著。

“傳訊京城。劍閣老人已逝,劍閣少主自刎。門中上下三百六十二人盡誅,無一活口。”

他向著黑暗中淡淡地說了一句,回頭,抱著刀,望著天空。

煙花仍盛,焰火正美。

他望著天空,身後的茅屋開始劈啪作響。

這片懸崖起火了。

火中有一座燃燒的茅屋,一堵燃燒的竹牆,一棵燃燒的樹。

一個少年在烈火中緩緩焚化成灰。

灰燼中躺著一把,染血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