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3.藥名閑話(1 / 1)

我國的中藥,曆史悠久。舊時知識分子的特點之一,是亦儒亦醫,哪怕是三家村的私塾先生,也往往懂得望、聞、問、切,開藥方。中藥與人們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在文化上也就必須有生動的反映。藥名隱語及藥名對聯、書信、詩歌、散文等等,構思之奇特,用詞之精巧,往往使人驚歎不已。

中藥隱名,起源很早。唐代元和年間,有位叫梅彪的文人,“所集諸藥隱名,以粟、黍、蕎、麥、豆為五弟”。不知道梅彪集藥,何以隱名?也許是保密,也許是故弄玄虛。而明清一些江湖醫生,將中藥隱名,“不過是市語暗號,欺侮生人”。(明人小說《生綃剪》第九回)但雖然如此,他們所作的隱名,也真是挖空心思,居然還頗有文化氣息。如:戀綈袍(陳皮)、苦相思(黃連)、洗腸居士(大黃)、川破腹(澤瀉)、覓封侯(遠誌)、兵變黃袍(牡丹皮)、藥百喈(甘草)、醉淵明(甘菊)、草曾子(人參)等。

常言道:人間最苦是相思,此病難用藥石醫。明清之際的作家周清源,在《西湖二集》第十二卷中,卻偏偏用幾十味中藥名,描寫一位小姐幾乎病入膏肓的相思病:“這小姐生得麵如紅花,眉如青黛,並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麵,黑簇簇的雲鬢何首烏,狹窄窄的金蓮香白芷,輕盈盈的撚棱腰。頭上戴幾朵顫巍巍的金銀花,衣上係一條大黃紫菀的鴛鴦絛,滑石作肌,沉香作體,上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歲當歸之年。怎奈得這一位使君子、聰明的遠誌,隔窗詩句酬和,撥動了一點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來……怎知這秀才心性芡實,便就一味麥門冬,急切裏做了王留行,過了百部……看了那寫詩句的槁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體,全蠍鉤身。漸漸的病得川芎,隻得背著母親,暗地裏吞烏藥丸子。總之,醫相思沒藥,誰人肯傳與檳郎……真是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古人亦有做詩排律隱藥名者,如李在躬(支頤集》中有首《山居即事〉:三徑慵鋤蕪穢徧(生地),數株榴火自鮮妍(紅花)。露滋時滴岩中乳(石膏),雨過長流澗底泉(澤瀉)。閑草文詞成小帙(槁本),靜披經傳見名賢(使君子)。渴呼童子烹新茗(小兒茶),倦倚薰籠炷篆煙(安息香)。硃為多研常訝減(縮砂),窗因懶補半嫌穿(破故紙)。欲醫衰病求方少(沒藥),未就殘詩得句連(續斷)。為愛深謬千頃碧(空靑),頻頻搔首向遙天(連翹)。我想,隻要略具備中藥和古典文學常識的人,讀了這首詩,是會感到別有一番情趣的。”

看來,古往今來,最擅長藥名文學的,當推宋人陳亞他是揚州人,仕至太常少卿,年七卜卒。陳亞頗幽默,被時人目為“滑稽之雄”。他寫過一百多首藥名詩,傳頌一時。如“風月前湖近,軒窗半夏涼”,及《贈祈雨僧》:“無雨若還過半夏,和師曬作葫蘆耙”之類,皆膾炙人口。陳亞還另作藥名《生查子·閨情》三首,深沉婉約。其一:“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字字苦參商,故要檳郎讀。分明記得約當歸,遠至櫻桃熟。何事菊花時?猶未回鄉曲。”其二:“小院雨餘涼,石竹生風砌。羅扇盡從容,半下紗廚睡,起來閑坐北亭中,滴盡真珠淚。為念婿辛勤,去折蟾宮桂。”其三:“浪蕩去未來,躑躅花頻換。可惜石榴裙,蘭麝香銷半。琵琶閑抱理相思,必撥朱弦斷。擬續斷朱弦,待這冤家看。”顯然,這三首“生查子”,都稱得上是絕妙好詞。陳亞曾夫子自道:“藥名用於詩,無所不可,而榦運曲折,使各中理,在人之智思耳。”這可以說是他對寫藥名詩的經驗總結。

明代流行的藥名民歌,不僅深得藥名詩的此中三昧,且因其桑間濮上之風,而更通俗、形象,流傳的範圍也就更加廣泛。現聊舉三首,以見一斑。其一:“紅娘子,歎一聲,受盡了檳郎的氣。你有遠誌,做了隨風子,不想當歸是何時?續斷再得甜如蜜,金銀花都費盡了,相思病沒藥醫。待他有日的茴薌也,我就把玄胡索兒縛住了你。”其二:“想人生最是離別恨,隻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因此黃連心苦苦裏為伊擔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作負恩人。你果是半夏的當歸也,我情願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其三:“你說我負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願對威靈仙發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作破故紙。”馮夢龍評價這三首民歌“頗稱能品”,當然是再恰當不過了。

今人精於此道者日稀。前年《上海中醫藥報》曾刊出安徽潛山縣汪濟老先生的《致在台友人》書,內含六十餘味中藥名,謂:“白術兄:今日當歸也,家鄉常山,乃祖居熟地……昔日沙苑滑石之上,現已建起淩霄重樓,早已不用破故紙當窗防風了,而是門前掛金鳳,懸紫珠,誰不一見喜?令堂澤蘭嬸雖年邁而首烏,猶千年健之鬆針也。唯時念海外千金子,常盼全家合歡時……弟杜仲頓首。”通篇幽默風趣,堪稱佳作。不過,環顧文化界,精通中藥名者日少,能做古詩詞者也屈指可數,我擔心上述中藥名的文學作品,恐怕會漸成絕響。

思之不禁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