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2.《水滸》與明代社會一瞥(1 / 1)

《水滸》的作者與成書年代,是個學術界聚訟紛繪的問題。三年前,文史界關於施耐庵其人,曾熱烈爭論過,筆者不才,曾寫了《施耐庵故鄉考察散記》(刊於《光明日報》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史學”)和《施讓地券與〈雲卿詩稿〉考索〉》(刊於《學術月刊》一九八二年七月號),參與討論。在筆者看來,由於某種原因,那場討論後來並沒有完全按照正常軌道進行下去,因而也就不再寫文章;好在可研究的學術課題,真是多得不可勝數。現在看來,總的來說,我確信蘇北今大豐縣白駒鄉有位施耐庵著成《水滸》的觀點,並沒有改變。對於那種說《水滸》是南宋人、或元朝人所作的觀點,實在不敢苟同。一部好的文學作品,總是作家所處社會環境的一麵鏡子。作為我國古代傑出的現實主義文學巨著之一的《水滸》,明顯地反映了明代的社會風貌。全麵地論述這個問題,斷非本篇所能容納。這裏,且舉兩例:

蒙汗藥:《水滸》裏經常寫到蒙汗藥,撒人酒中,誰喝下去,頃刻“望後撲地便倒”,真是驚心動魄,神奇至極。建國初期何心先生的《水滸研究》,已經注意到蒙汗藥問題,引了幾條史料,但並未能將蒙汗藥的謎底完全揭開。猶憶七年前,我在上海與科技史專家友人胡道靜先生聊天時,他認為把蒙汗藥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對於中國古代科技史,將是很有意義的。後來,我把讀書時所得,寫成《蒙汗藥之謎》(刊於中華書局版《學林漫錄》一九八〇年初輯),求教於學術界。近幾年來,讀書時又偶有所獲。現在可以斷言,蒙汗藥在明代社會是風行一時的,連蒙汗藥的解藥,也確實在使用了。

就管窺所及,史芨中較早提到蒙汗藥一詞的似為明代成化年間的郎瑛。他在書中載謂:“小說家嚐言:蒙汗藥人食之昏騰麻死,後複有藥解活,予則以為妄也。又《桂海虞衡誌》載,曼陀羅花,盜采花之末,置人飲食中,即皆醉也。據是,則蒙汗藥非妄。”這裏,郎瑛斷言蒙汗藥並非小說家虛妄之談,並將此藥與曼陀羅花掛鉤,是難能可貴的。古代史料和現代藥物學都已充分證明,曼陀羅花,在明代又名風茄兒、山茄子、顛茄,今稱洋金花、風茄花,是具有很強的麻醉性能的,萬曆時的文人沈德符曾這樣寫道:“嘉靖末年,海內宴安,士大夫富厚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吳門新都諸市骨董者,如幻人之化黃龍,如板橋三娘子之變驢,又如宜君縣夷民改換人肢體麵目。其稱貴公子、大富人者,日飲蒙汗藥,而甘之若飴矣。”據此可知,蒙汗藥一詞,成為當時人口頭上頗為流行的貶義語。這條史料,是蒙汗藥在明代風行天下的一個佐證。

蒙汗藥的解藥是什麼?明清之際的方以智,曾記載了一個案例,謂:“魏二韓禦史治一賊,供稱:威靈仙、天茄花、精刺豆,冬飲則迷,藍汁可解。”天茄花是曼陀羅花的別稱。據此可知,藍的汁,是蒙汗藥的解藥。事實上,宋人洪邁在《夷堅誌》中,即已指出藍能“解百毒,殺諸蟲”,明代的謝肇浙,特予轉引;藍汁既能解百毒,解用曼陀羅製成的蒙汗藥之毒,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關於此問題,筆者已撰有《蒙汗藥續考》,將在《學林漫錄》刊出,此處不贅述。

牛二:《水滸》中曾描寫市井流氓。諢號“沒毛大蟲”,在街頭蠻不講理、胡作非為的牛二,更是個典型。有趣的是,明代萬曆年間,北京城裏有個橫行霸道的流氓,名字就叫牛二。當時的“巡視西城,陝西道監察禦史鄭銳”,曾經給皇帝上了一道題為《棍徒結黨虐害良善淩辱大臣疏》,其中敘述北京城中的流氓“韓朝臣等平日倚恃錦衣衛聲勢,結義十弟兄,號稱十虎,橫行各城地方,非朝夕故矣。在西城則有李七即李拱在南城則有李二、景永受焉。在中城則有牛二焉。挾眾逞凶,淩虐平民,賭博局騙,霸占巢窩之類,難以枚舉。姑即其甚者言之,為奪人妻女,則李拱有陳愛兒……牛二有陳香兒,各婦見在可證……大為都城之蠹”(《伯仲諫台疏草》卷下)。顯然,像牛二這樣的流氓,橫行霸道,確實是都市生活中的蠹蟲。需要指出的是,流氓並非始於明代,大體說來,牛二之流的孳生史,是與城市發展史同步的。但是,明代自成化以後,社會經濟進一步發展,中、小城鎮勃興,這在江南地區,尤為明顯。隨著城市的發展,作為城市經濟的寄生層,流氓也就日益繁衍起來,至明中葉後,無論南方還是北方的城市中,流氓為患,成了社會問題。萬曆年間北京城中的牛二,與《水滸》中的牛二同名,當然是個巧合。但是,透過《水滸》中的牛二,以及北京城中的牛二,表明了《水滸》反映出明代社會的一個側麵——流氓階層,則是顯而易見的。

1984年秋於北京